重来 （小说）

夕照峰影

重来 （小说）

夕照峰影

　　杜想将那辆除了铃不响，其它处处响的自行车在楼道侧旮旯支好。推开家门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老式单元楼的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像极了他不惑之年的人生——沉闷、黏腻，挥之不去。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三圈，发出刺耳的“咔哒”声，仿佛是他每日归家的叹息。

“又这么晚？刚刚听说连隔壁老张的儿子都升科长了，你呢？还是个小科员！亏的人家人前背后喊你杜科长，你尴尬的应不是不应又不是。”

妻子李梅的嗓音絮絮叨叨从厨房传来，伴随着锅铲刮擦铁锅的叮当声。杜想没应声，只低头换鞋。鞋柜最底层那双褪色的皮鞋，是他刚进单位时买的，如今鞋跟已磨得歪斜，如同他早已偏离预期的人生轨迹。

　　晚饭后收拾结束，妻子在房间追剧。杜想照例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又习惯地想起几个命运的分岔路口：

1985年中考：他以一分之差与重点高中失之交臂，最终读了中专。当年老师曾说：“杜想脑子灵，可惜没用尽全力。”

1992年下海潮：单位同事邀他南下经商，他因“铁饭碗”心态拒绝。如今同事早已是大老板，衣锦还乡时，花那钱叫人眼都不敢睁，而他的工资袋至今仍是瘪瘪的。

2003年竞聘：两口子纠结了半夜，咬牙包好的红包，手指都被红包磨出了五个红指罗，至临出手时还是犹豫了，仍在中山装兜里，最终落选科长。妻子为此与他冷战三个月。

虽说未当上 组织体制内科长，可他凭资历，凭能力，凭人缘，背地里倒赚了个民间组识宣的科长。单位里只有“一把手”喊老杜，其余上上下下都叫杜科长

　　回忆如锈蚀的锁链，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潭。窗外霓虹闪烁，他却只觉得刺眼。

又是一晚下班归来，李梅又为本不是个事的小事喋喋不休。饭桌上，妻子扒拉了几口饭进房了，杜想平时不沾酒，这会儿，他从灶台上拿来烧菜用的白酒，就着萝卜干，竟将半瓶酒干了个底朝天。

酒精作用下，他屁股未抬身未挪，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他竟坐在一间明亮的教室里，黑板上写着“1988年高考冲刺”。

他发奋苦读，如愿考入北大经济系。毕业时，导师拍着他肩膀说：“年青人，好好干，前程不可限量！”

有名校垫底，有贵人引荐，三十五岁成为省发改委最年轻的处长，批下的项目带动全省GDP增长。当年曾轻视他的领导，如今也躬身递茶。

一顺皆顺，刚任处长不到半年，大学时他一直暗恋而自惭不敢表示的校花苗苗，忽然来电话约他到德胜门皇后咖啡馆，说是叙同学时光。真是男追女，隔座山，女恋男，一层纸。一来二去对上了眼，应了句老俗话：才子佳人，天作地合。苗苗何岂是佳人，更是才女。有知识有修养，眉眼温柔，玲珑可人。

陆家嘴的江景房、D国进口轿车、一双儿女就读国际学校……梦中的他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城市，苗苗依偎在他肩上，啊，这世界，天上人间。

梦的绚烂在某个细节骤然裂碎。

一场重要招商会上，他正要签署千亿合约，突然发现合同条款有一处数据错误。冷汗涔涔时，耳边响起1985年中考考场的铃声！他惊恐地意识到：即便重来，自己依然会困于性格里的优柔寡断。那些凭借“预知”获得的成功，如同沙堡般脆弱。

　　“笑什么呢？拾到啥欢喜团了？大清早的，神经病！”

李梅的抱怨声将他拉回现实。杜想睁开眼，发现自己仍蜷在旧沙发里，晨光透过污浊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

他摸了摸脸颊，竟有未干的泪。梦太真，真到醒来时心口发疼；又太假，假到让他看清：所谓“重来”的幻想，不过是对现实的逃避。

餐桌上摆着一碗冒热气的白粥，李梅背对他唠叨：“物业费该交了……”

杜想拿起手机，删掉了收藏夹里所有的“成功学秘籍”。出门前，他破天荒替妻子拎走厨房垃圾。

楼下报亭的电视正播放新闻：“本市将选拔基层干部参加经济管理培训……”他驻足片刻，掏出皱巴巴的笔记本认真地记下了报名电话。

晨风吹散残梦，他第一次注意到，路旁老樟树的新叶嫩得发亮。

他也第一次思忖：诗和远方那是想象中的意境，日子么，还得从你脚下第一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