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林夜宴记

胜利

初遇 　　霜降后的第一夜，雾林里荡漾起携带着桂香的白汽。 林深处，雾更浓，月已升空，碧霄处华光大盛。 老槐树的树洞里突然亮起了南瓜灯——今晚是百年一度的“精怪夜宴”，各路灵物早早就往这儿赶来。 　　最先到的是山兔精，揣着一篮子刚酿好的枫叶酒，耳朵尖儿还沾着雾气凝成的水珠。 接着是画皮鬼，换了身绣满桔梗花的青布裙儿，手里拎着一包给树灵做的桂花糕。 连平时躲在潭底的水妖都来了，她抱着个大荷叶，里面躺着几颗亮闪闪的夜明珠，说是要在宴会上当灯用。 　　老槐树精在树洞里用枝丫搭了张木桌，上面摆着狐狸精摘来的野果、石怪煮的清泉汤，连小土拨鼠精都献宝似的掏出了埋藏在地里的甜薯。 酒过三巡，画皮鬼唱起了曲调古老的歌谣，水妖跟着用尾鳍打着节拍，山兔精抱着酒壶随着旋律在桌脚蹦蹦跳跳，落在枝桠上的乌鸦精也听得忍不住挥舞起翅膀应和。 　　欢闹间，树洞外忽然传来“笃笃”的竹杖声，白汽里慢慢地踱出个身影。 渐行渐近，显露真容。见一人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腰间挂着个装丹丸的小葫芦，手里还提了串刚从山涧边拾到的野山楂，正是我，上清观观主，道号通天。 我脸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倒不像来“降妖”，反倒像赴宴的熟客：“诸位倒是会找乐子。我在山巅炼丹时闻着桂香，顺着味儿就寻来了，不介意添双筷子吧？” 　　树灵先乐了，晃着枝叶递来个陶碗：“道长客气！您上次还帮我驱了缠在根上的瘴气呢！”山兔精赶紧蹦过来舀枫叶酒，连怕生的螺蛳精都悄悄推来碟香瓜子。 我往石凳上一坐，将野山楂放在木桌上，剥着香瓜子看精怪们的热闹。 月光从树洞缝隙漏进来，倒让人忘了“道士”与“精怪”本该有的距离。 赌约与梦醒 　　众精灵意兴正酣，桌角忽然传来“哎哟”声——小土拨鼠精啃甜薯时咬到了爪子，眼里瞬间蓄了泪，滚离了桌边。我解下葫芦，倒出一粒琥珀色丹药，搓碾成粉，轻轻撒在它的爪上：“这是松针晨露炼的，止疼还能长新毛。”十几个呼吸后，小土拨鼠精眉开眼笑，抱着甜薯又蹦回桌边。 　　老槐树精晃着枝丫打趣：“道长丹药厉害。如有兴趣不如赌一赌——半个时辰后雾是散是浓？若我赢了，你再留颗丹药给树洞里的小虫子；若你赢了，我把明年春天最早的槐花酿成蜜留给道长。” 我捏了颗野山楂应下：“我赌雾会散，这么热闹的夜宴，该让月亮好好照着才称得上良辰美景。” 　　半个时辰后，浓雾化开，圆月亮悬挂在树洞上空，清辉洒在精怪们的毛发尖上。 群灵荟萃，树洞里的欢声笑语更清亮了。这场雾林夜宴的暖意，在座间迅速传递开来。 　　直到清晨雄鸡的啼唱传来，阳光落在道袍袖口，我才猛地睁眼——手里攥着半颗野山楂，眼前只有案上凉透的清茶。原来那场精怪荟萃的夜宴，竟只是一场梦。 正怔忡着，指尖触到茶碗边的冰凉：茶汤里漂着颗指甲盖大的夜明珠，和水妖带来的一模一样；窗台上还多了片带晨露的槐叶，叶尖沾着桂花碎，风里漫着雾林的桂香。 我把夜明珠收进葫芦，槐叶夹进旧书——这或许不只是梦，还有精怪们悄悄留的念想。 续梦与寻踪 　　斗转星移，玉盘再圆时，不经意间我的指尖触到旧书页里的槐叶，随即眼皮渐渐沉重。 再次睁眼，桂香裹着雾气扑面而来，老槐树的树洞就在眼前，南瓜灯比上次更亮了几分。 　　“道长来啦！”小土拨鼠精举着陶罐蹦出来，爪子上的伤早好了。“槐树爷爷说要给您留最好的槐花蜜！” 老槐树精的枝丫垂下来，递过个晶莹的蜜罐，蜜汁里浮着清鲜的槐花瓣，甜香直往鼻孔里钻。 水妖捧着颗更大的夜明珠：“上次您的丹药帮了小土拨鼠，这个给您照路！” 画皮鬼递上块绣帕，上面绣的竟是我窗台前的老槐树——原来它们早把我的样子记在了心里。 　　流光易逝。不记得过了多少年。 我的鬓角添了白霜，却总把夹槐叶的旧书擦得一尘不染…… 某天午后翻书，指尖蹭到槐叶时，一缕雾林的桂香飘出来，书页瞬间沾染上了一缕湿意。 腰间的葫芦忽然晃了晃，夜明珠漏出来，在阳光下闪了一闪，像在打招呼。我把槐叶贴在鼻尖，不由得笑了。 精怪们没忘我，梦里的暖意，在岁月里留了这么久。 　　如今，深秋。 我揣着旧书、挂着葫芦，顺着桂香往深山走。 行至日落分时，袖中有槐叶飞出，飘落在茂密的蕨类植物中。植物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覆着白霜的小径，雾汽里裹着熟悉的甜香。 小土拨鼠精举着陶罐在小径上等我：“道长！槐树爷爷说您今天会来！” 归处 　　跟着小土拨鼠精进了树洞，我一眼看见角落里的石桌——桌面还留着当年小土拨鼠啃甜薯时落下的牙印。桌边的木凳上，摆着那个我当年用过的旧陶碗，碗沿沾着点点淡红色的枫叶酒的痕迹。 　　“我们一直替您留着呢！”画皮鬼端来盘刚烤好的甜薯，热气裹着香气，和梦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水妖游过来，潭面上浮起一串夜明珠链子：“这个挂在葫芦上，下次来雾林，顺着光就能找到路。” 老槐树精的枝丫晃了晃，槐花瓣落进了我的道袍袖子里。 　　我看着石桌上的旧陶碗、手里的甜薯，忽然眼眶发热。 原来这里从不是“偶遇”的梦境，而是精怪们为我留了多年的归处。连我当年不经意落下的小物件，都被好好地珍藏着，等我回来。 我们的雾林夜宴，永远不会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