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太行绝笔</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中篇小说)</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代强(安徽)</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四章:家书余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三十一回 信染血痕</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延安的窑洞,窗纸被风吹得“哗啦”响。刘志兰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那封从太行山里寄来的信,信纸边角磨得发毛,中间洇开的血渍像块深色的疤,牢牢粘在“伯崇”两个字上。她的手指抖得厉害,指甲掐进信纸里,却没觉出疼——送信的战士刚走,说这是从十字岭的战场上找到的,左权贴身放着,子弹打穿胸膛时,血顺着信纸往下流,把最后几行字浸得模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妈妈,抱。”太北拽着她的衣角,小胳膊晃来晃去,两岁的娃娃还不懂“牺牲”是啥意思,只看见妈妈的眼泪掉在炕上,像断了线的珠子,就伸出小胖手去擦。刘志兰低头,看见女儿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极了左权——上次他从太行山回来,也是这样盯着她笑,说“芝兰,太北长的随你,眼睛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把太北抱进怀里,脸贴在女儿软乎乎的头发上,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信纸摊在腿上,她不敢看,却又忍不住,一行一行地摸,像在摸左权的手。“仿佛看见太北在地下爬,一会儿扑进你怀里,一会儿又转到我怀里闹”,这句话她记得清楚,上次他写信来也这么说,当时她还笑他,说“你倒会想,等你回来,太北早会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延安的黄土味,吹得油灯“噼啪”响,灯影晃在信纸上,那些没被血浸到的字忽明忽暗,像左权在跟她说话。她想起去年秋天,左权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风,他背着枪,站在窑洞门口,摸了摸太北的头,说“芝兰,等打跑了鬼子,我就回来,给你和太北种洋姜,种西红柿”,当时她没哭,只说“你要活着回来,太北还等着听你讲打仗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妈妈,爹爹呢?”太北在她怀里蹭了蹭,小手指着信纸,“爹爹的字,像小虫子。”刘志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拿起女儿的小手,按在信纸上的血渍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太北,这是爹爹的血,爹爹……爹爹去打鬼子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不敢说“不回来”,也不敢说“牺牲”,只敢说“很久很久”。夜里太北睡着后,她坐在油灯下,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血渍干了,硬邦邦的,却带着左权的温度。她想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左权在油灯下给她写信,字写得方方正正,末尾总画个小小的笑脸,说“芝兰,看见笑脸,就当我在跟你笑”。这次的信,末尾也有个笑脸,只是被血浸了一半,像在哭,又像在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鸡叫了,天快亮了。刘志兰把信叠好,放进贴身的布兜里,布兜是她亲手缝的,上面绣着朵兰花,是左权喜欢的。她摸了摸布兜,像摸到了左权的心跳,暖乎乎的,却又凉冰冰的——她知道,以后再也收不到他的信了,再也看不见他在油灯下写字的样子,再也听不到他说“芝兰,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抱着太北,走到窑洞门口,望着东方的天空,那里泛着鱼肚白,像左权信里写的“太行山的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炉火映着每个人的脸,暖乎乎的”。她轻声说:“伯崇,你放心,我会把太北养大,让她知道,她的爹爹是个英雄,是为了打鬼子,为了咱们的家,才走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又吹来了,带着远处的军号声,刘志兰把太北抱得更紧了。信纸在布兜里硌着她的胸口,像左权在跟她告别,也像在跟她说“芝兰,好好活着,等胜利的那天”。她知道,她得活着,为了太北,为了左权,为了那些像左权一样牺牲的战士,等着把鬼子赶出中国,等着春天真的永远留在人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三十二回 字藏牵挂</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太北六岁那年,延安的槐树开得格外旺。她蹲在窑洞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裹着十一封家书,都是妈妈刘志兰小心翼翼收着的。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信纸上,那些字里行间的“太北”“芝兰”,像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眼睛里——妈妈教她认字,第一个教的就是“左”,说这是爹爹的姓,第二个教的是“权”,说这是爹爹的名字,第三个教的是“家”,说爹爹在信里写了好多好多关于家的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太北,别蹲在地上,凉。”刘志兰端着碗小米粥走过来,把碗放在石桌上,看见女儿手里的信,眼圈一下子红了。这几年,她没再哭过,白天去纺线,晚上教太北认字,只是在夜里,会把这些信拿出来,摸了又摸,像在摸左权的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太北站起来,举着一封信跑到妈妈身边,小手指着“洋姜”两个字:“妈妈,爹爹种的洋姜,好吃吗?他说种了五十棵,是不是能吃好久好久?”刘志兰蹲下来,摸了摸女儿的头,眼泪差点掉下来,却笑着说:“好吃,爹爹种的洋姜,又脆又甜,等将来咱们去太行山,也种五十棵,好不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太北点点头,又指着另一封信上的“西红柿”:“爹爹还种了二十棵西红柿,他说今年没种花,也少打球——爹爹是不是很忙呀?忙着造枪,忙着打鬼子?”刘志兰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她想起左权信里写的“今年没种花,也少打球,总想着多造点枪,早点把鬼子赶出去,早点回家”,当时她还回信骂他“别总想着打仗,也顾着自己的身子”,现在想来,那些话都成了再也说不出口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一吹,槐树叶落在信纸上,太北伸手去抓,叶子却飘走了,像爹爹的影子,看得见,摸不着。她把信抱在怀里,像抱着块宝贝,小脑袋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妈妈,爹爹的信里,还画了笑脸,你看。”她指着最后一封信的末尾,那个被血浸了一半的笑脸,虽然模糊,却能看出当时左权写它的时候,一定在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刘志兰接过信,手指摸着那个笑脸,眼泪终于掉下来,落在笑脸上,像给它添了点湿。“是呀,爹爹画的笑脸,是想让咱们别担心他。”她轻声说,“爹爹在信里还说,等太北长大了,要教太北读书,教太北写字,教太北认识太行山的树,认识太行山的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太北没说话,只是把信抱得更紧了。她想起妈妈说的,爹爹在太行山的兵工厂里造枪,炉火烧得旺,锤声打得响,还有个叫狗蛋的小哥哥,会刻木牌,会打鬼子。她在梦里见过爹爹,穿着军装,背着枪,笑着向她走来,说“太北,爹爹回来了”,可一伸手,爹爹就不见了,只剩下怀里的信,带着淡淡的墨香,像爹爹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头偏西的时候,刘志兰带着太北去了河边。她把信摊在石头上,让太北照着上面的字写,太北用小石子在地上画,画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很认真。“妈妈,俺画好了‘左权’两个字,爹爹看见了,肯定会夸俺。”太北笑着说,眼睛亮得像星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刘志兰看着女儿的笑脸,又看了看地上的字,突然觉得,左权没走,他就在这些信里,在太北的眼睛里,在延安的风里,在太行山的炉火里。她轻声说:“伯崇,你看,太北长大了,会写字了,她还记得你,还记得你种的洋姜,还记得你画的笑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水汽,吹得信纸“哗啦”响,像左权在回应她。太北蹲在地上,继续画“家”字,画了一个又一个,石子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混着风声,像一首歌,唱着牵挂,唱着思念,唱着那些没说完的话,也唱着那些一定会实现的心愿——等打跑了鬼子,他们就去太行山,去找爹爹种的洋姜,去找爹爹造的枪,去找爹爹留下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三十三回 村口盼儿</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49年的春天,醴陵的村口,老槐树开得满树雪白。左权的母亲拄着拐杖,站在树下,白发被风吹得乱飘,却死死盯着远处的路——昨天村里来了消息,说解放军南下要经过这里,她的小儿子左权,说不定就跟着队伍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娘,您回屋歇会儿吧,太阳太晒了。”大儿媳扶着她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些年,老人总说“叔仁(左权原名)会回来的”,谁都不敢告诉她,左权早在1942年就牺牲在太行山上了,只敢瞒着她,说“叔仁在部队里当大官,忙着打鬼子,等打完了就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人摇摇头,拐杖戳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响:“俺不歇,俺等叔仁,俺都等了二十年了,不差这一会儿。”她想起1925年,19岁的左权背着包袱,站在这棵槐树下,对她说“娘,俺去参军,等俺回来,给您盖大房子”,当时她哭着拽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他却笑着说“娘,俺是去打坏人,等俺打赢了,就回来陪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远处传来马蹄声,还有军号声,老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拐杖拄得更稳了,身子往前探了探,像要扑过去。队伍越来越近,穿着军装的战士们迈着整齐的步子,走在土路上,尘土飞扬,却掩不住他们的朝气。老人一个个地看,看了一个又一个,却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小儿子,那个19岁离家的孩子,那个说要给她盖大房子的孩子,没在队伍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人家,您是在等亲人吗?”一个年轻的战士走过来,看见老人站在树下,满头白发,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左权离家时穿的旧棉袄,布都磨破了,却洗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人点点头,声音抖得厉害:“俺等俺儿,左权,你们认识他不?他在部队里当大官,说打完鬼子就回来。”战士的眼圈红了,他知道左权将军,知道他牺牲在十字岭,知道他是抗日英雄,却不敢告诉老人真相,只蹲下来,握着老人的手:“老人家,我们都是您的儿子,左权将军是英雄,是我们的榜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榜样?”老人愣了愣,拐杖从手里滑下来,砸在地上,“啥榜样?俺不要他当榜样,俺要他回来,俺要俺的儿……”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滴在旧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大儿媳赶紧扶住她,哭着说“娘,您别这样,叔仁他……他是英雄,他没给您丢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人终于明白了,她的小儿子,再也回不来了。她坐在槐树下,打开布包,把旧棉袄抱在怀里,像抱着小时候的左权。“俺儿,19岁走的,说要打坏人,现在坏人打跑了,你咋不回来呢?”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哭腔,却比哭更让人难受,“俺知道,你是为了大伙,为了国家,你死得值,娘不怪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人都来了,站在老人身后,没人说话,只有风吹着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哭。老人让大儿媳找来纸笔,请村里的先生代笔写祭文,她坐在树下,一句一句地说:“吾儿左权,字叔仁,十九岁离家参军,抗日成仁,死得其所……”说到“死得其所”时,她顿了顿,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像在看左权的身影,“娘为你骄傲,娘等你等了二十年,现在知道你在哪了,娘就放心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祭文写好后,老人把它放在旧棉袄里,又把布包抱在怀里,慢慢站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家走。夕阳落在她的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在跟远处的儿子告别。战士们站在路边,对着老人的背影敬礼,军帽上的红星在夕阳下闪着光,像左权的眼睛,在看着他的母亲,看着他的家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槐树上的花瓣落了下来,落在老人的肩上,落在旧棉袄上,像给英雄的母亲盖了层雪白的被子。老人没回头,只是轻声说:“叔仁,娘知道你在太行山上,那里的炉火暖,那里的人好,你就安心吧,娘会好好活着,看着咱们的国家越来越好,看着咱们的日子越来越好。”</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三十四回 岭上低语</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82年的太行山上,草木郁郁葱葱。左太北站在十字岭的山头上,手里捧着那十一封家书,信纸已经泛黄,却被她护得好好的,边角用胶布粘着,血渍和墨迹依然清晰。风穿过树林,“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父亲在油灯下写字的低语,也像他在战场上喊出的“冲啊”,混在一起,飘在山谷里,久久不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沿着当年的小路往下走,路面早已不是当年的泥泞,却还能看出当年战士们踩出的痕迹。路边的石头上,刻着“左权将军牺牲处”,字是后来刻的,却刻得很深,像父亲的精神,牢牢扎在这片土地上。她蹲下来,用手摸了摸那些字,凉冰冰的,却又觉得暖乎乎的——妈妈说,父亲牺牲的时候,怀里还抱着给她写的信,血浸了信纸,也浸了这片土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爹,俺来看你了。”她轻声说,把家书放在石头上,一封一封地展开,“俺带了你的信,你看,都好好的,没丢,没坏。你在信里写的洋姜,俺后来在延安种了,长得可好了,像你说的那样,脆甜脆甜的;你写的西红柿,俺也种了,红通通的,像小灯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把信纸吹得“哗啦”响,一片树叶落在信上,像父亲的手在轻轻抚摸。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抱着她,读父亲的信,说“太北,你爹爹是个英雄,他为了打鬼子,为了咱们的家,牺牲了自己”;想起长大后,她拿着父亲的信,在灯下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得眼泪掉下来,却又觉得骄傲——她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走到当年的兵工厂旧址,洞口早已被草木覆盖,却还能看见里面的铁砧,锈迹斑斑,却依然立在那里,像个老兵,守着这片土地。她想起妈妈说的,父亲当年就在这里造枪,炉火映着他的脸,锤声打得响,还有个叫狗蛋的小哥哥,会刻木牌,会打鬼子,会守着炉火不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爹,你看,炉火虽然灭了,可这里的草木长得多好,像你说的,春天真的来了,永远留在了太行山上。”她把家书叠好,放在铁砧上,对着洞口轻声说,“妈妈走的时候,让俺把这些信带来,说让你看看,咱们的太北长大了,咱们的国家越来越好,鬼子早就被赶出去了,你可以放心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从洞口吹出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吹得家书“哗啦”响,像父亲在回应她。她站起来,往山头上走,夕阳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十字岭的每一寸土地上,暖乎乎的。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像当年的太北一样,无忧无虑,她知道,这就是父亲想要的,是所有英雄想要的——国泰民安,孩子们能好好长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走到山顶,她把父亲的家书轻轻放在一块岩石上,岩石上的纹路像父亲的手掌,粗糙却温暖。“爹爹,俺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她轻声说,对着岩石鞠了一躬,“你的信,俺会好好收着,你的精神,俺会永远记着,像你说的那样,好好活着,为咱们的国家,为咱们的家,好好活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又吹来了,穿过树林,“沙沙”作响,像父亲在跟她说“再见,太北,好好活着”。她回头望了望十字岭,草木郁郁葱葱,夕阳染红了天空,像当年战场上的血,也像当年炉火里的钢,红得热烈,红得耀眼。那些浸透了思念与忠诚的家书,早已和太行山的岩石融为一体,和这里的草木融为一体,成为永不褪色的记忆,成为永远的牵挂,成为永远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下山的时候,她看见路边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开得格外艳,像父亲信里画的笑脸,像母亲绣的荷包上的纹样,热热闹闹地缀在青草间。风卷着花香,绕着她的衣角,恍惚间竟像是父亲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那是她从未拥有过的、属于父亲的拥抱,隔着四十载岁月,隔着生与死的距离,终于在这片他守护过的土地上,悄悄落了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停下脚步,弯腰摘了一朵小小的蓝花,别在胸前的衣襟上。这花像极了父亲信里提过的“太行蓝”,他说“此花生于石缝,虽小却韧,恰如我等将士,守土不退”。如今,这花陪着她,就像父亲陪着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走到山脚,夕阳已沉到山尖,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远处的公路上,汽车鸣笛声隐约传来,与村庄里的炊烟、孩子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最安稳的声响。左太北回头望了一眼十字岭,那片郁郁葱葱的山岭,在暮色里渐渐成了模糊的剪影,可她知道,父亲的气息、父亲的低语,早已刻进了每一块岩石、每一寸泥土、每一株草木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握紧怀里的布包,那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家书,边角的胶布又添了新的,是她这些年一点一点补的。“爹爹,俺走了。”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向山岭深处,“下次来,俺给你带延安的洋姜,带家里种的西红柿,再给你读新写的信——告诉你,咱们的国家,又好了一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父亲的回应,轻得像一句叹息,又暖得像一句叮嘱:“太北,好好走,好好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三十五回 信里春秋</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3年的初秋,北京的一间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一张铺展开的旧信纸上。左晓阳戴着老花镜,手指轻轻拂过信纸边缘——那是祖父左权写给祖母刘志兰的信,信纸已经脆薄如蝉翼,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是祖父特有的刚劲笔锋,带着战火里的仓促,却又藏着对家人的温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桌角堆着一摞厚厚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左权将军家书整理手记”,那是母亲左太北晚年的心血。去年母亲走的时候,把这个布包和笔记本交给她,说:“晓阳,这些信,是你爷爷的魂,是咱们家的根,你要好好守着,还要让更多人知道,你爷爷不仅是英雄,也是个想娘、想妻、想女儿的普通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左晓阳拿起最上面的一封,那是祖父1941年写的,信里说:“志兰,太北近来是否又长高了?想起她抓着我的衣角要糖吃的模样,便觉心中暖暖。待战事稍缓,我定回去看你们,带她去摘太行山的野果,教她写自己的名字。”信纸右下角,有一滴浅浅的水渍,是当年祖母读信时落下的泪,如今已和纸色融为一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翻开母亲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母亲抱着年幼的自己,站在十字岭的山脚下,身后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母亲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蓝花,和她今天衣襟上别着的一模一样。笔记本里的字迹,从工整到潦草,最后几页的字歪歪扭扭,是母亲病重时写的:“晓阳,你爷爷的信里,写了太多‘等’——等打完鬼子,等太北长大,等国家太平。如今,这些‘等’都实现了,你要让孩子们知道,今天的太平,是用多少人的‘不等’换的:不等敌人投降,不等岁月静好,而是迎着炮火,用命去拼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奶奶,您看,这是爷爷写给您的信。”门口传来清脆的声音,十岁的孙女左念捧着一个小小的相框跑进来,相框里是祖父和祖母的合影,照片里的祖父穿着军装,笑容温和,祖母依偎在他身边,眼里闪着光。左念把相框放在信纸上,小声说:“爷爷说,要给太北姑姑摘野果,那他现在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吃水果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左晓阳放下信纸,把孙女搂在怀里,指着信上的字说:“是呀,爷爷不仅看着我们,还在信里告诉我们,要好好活着,要爱这个国家。你看,爷爷写‘太北是我的女儿,也是国家的孩子’,现在,你也是国家的孩子,要记住爷爷的话,做个有用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左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摸着信纸,轻声读起来:“娘,俺在部队里很好,您放心,等打完鬼子,俺就回去给您盖大房子……”她的声音稚嫩,却把信里的思念读得格外真切,像是穿过了八十多年的时光,把祖父的声音,又一次送到了亲人的耳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阳光渐渐西斜,落在信纸上,落在相框上,落在祖孙俩的身上,暖得像当年太行山上的炉火。左晓阳拿起笔,在新的笔记本上写下第一行字:“祖父的信,是跨越时空的对话,里面藏着他的热血与温柔,藏着一个民族的春秋。今天,我们把这些信读给孩子听,就是把他的精神,把他的牵挂,一代一代,传下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银杏叶开始泛黄,像一封封写满思念的信笺,随风轻轻晃动。左晓阳知道,祖父的信,从来没有写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承诺,早已化作了人间的烟火,化作了孩子们的笑声,化作了这片土地上的国泰民安——这,就是祖父用生命写就的,最圆满的回信。</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三十六回 薪火长明</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4年的清明,太行山的风里还带着点料峭的寒,却已裹着草木抽芽的清香。左晓阳牵着孙女左念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十字岭——这是左念第一次来这里,小姑娘怀里抱着个木盒,里面装着母亲左太北的骨灰,还有那十一封被祖孙三代护了八十多年的家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奶奶,太奶奶要和太爷爷待在一起了对吗?”左念仰着小脸,手里攥着一朵干制的太行蓝,是去年秋天她跟着奶奶在山脚摘的,如今被压得平平整整,别在胸前,和太奶奶当年别着的那朵,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左晓阳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母亲走前特意叮嘱:“晓阳,我走后,把我葬在十字岭,离你爷爷近点。带上那些信,就说我来看他了,告诉他,太北没失信,信都好好的,家也好好的,国家也好好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走到刻着“左权将军牺牲处”的石头前,左晓阳停下脚步。几十年过去,这石头被风雨冲刷得愈发温润,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像祖父的目光,牢牢守着这片土地。她蹲下来,轻轻拂去石面上的浮尘,从布包里取出那十一封家书,一封一封铺展开——最上面的那封,正是祖父牺牲时贴身藏着的血信,血渍早已暗沉,却依旧能看出当年浸染时的仓促与滚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左念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木盒轻轻放在石头旁,小手摸着信纸上的字迹,轻声读起来:“志兰,太北近来是否又长高了?想起她抓着我的衣角要糖吃的模样,便觉心中暖暖……”稚嫩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风穿过树林,“沙沙”作响,像是祖父在听,像是太奶奶在听,也像是那些长眠在太行山上的战士们,都在静静听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太奶奶来了。”左念把那朵干制的太行蓝放在信上,“奶奶说,您喜欢这花,说它像战士一样勇敢。我也喜欢,以后每年都给您和太奶奶带一朵来。”她想起奶奶教她的话,指着信里的“洋姜”和“西红柿”说,“太爷爷,我吃过您说的洋姜,脆甜脆甜的;也见过西红柿,红通通的像小灯笼。太奶奶说,这是您想种给太奶奶和太北姑姑的,现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每年都种,长得可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左晓阳把母亲的骨灰轻轻洒在石头周围的泥土里,又把家书一封一封叠好,放在骨灰旁——母亲的心愿,是和这些信一起,陪着祖父。她想起母亲晚年坐在灯下整理家书的模样,戴着老花镜,手指一遍又一遍摸着信纸边角,像在摸祖父的手,摸太奶奶的手,也像在摸那些逝去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娘来看您了。”左晓阳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颤,“娘说,她把太北养大了,把您的信守好了,把您的话记牢了。她还说,您当年想教太北认的太行山的树,认的太行山的花,太北都认全了,现在,念儿也在认,以后,念儿的孩子也会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家书“哗啦”响,一片刚抽芽的嫩叶从树上落下来,正好落在那封血信上,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覆住了那片暗沉的血渍。左晓阳望着远处的山谷,夕阳正慢慢升起来,把天空染成一片金红,像当年祖父信里写的“太行山的早晨,炉火映着每个人的脸,暖乎乎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远处的村庄里,传来了学校的钟声,清脆而响亮。左念拉了拉奶奶的手:“奶奶,您听,是上课的铃声。老师说,清明节要缅怀英雄,我明天要把太爷爷的信带去学校,读给同学们听,告诉他们,我的太爷爷是英雄,也是个爱家人的好爹爹、好爷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左晓阳的心猛地一暖,她知道,母亲的心愿实现了,祖父的心愿也实现了——那些藏在信里的牵挂与忠诚,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家国与担当,从来都不是封存在纸页上的文字,而是流淌在血脉里的薪火,从祖父到太奶奶,从太奶奶到她,再从她到念儿,一代一代,从未熄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把家书小心地收进布包,牵着左念的手,慢慢往山下走。夕阳落在她们身后,把祖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远处的山岭、近处的草木,融成一幅温柔的画。左念边走边哼着歌,是奶奶教她的,歌词是从太爷爷的信里摘的:“春天来了,永远留在太行山上;家好了,永远记在心里头;国家好了,永远守在咱身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里的寒意渐渐散去,阳光暖得像当年太行山上的炉火。左晓阳回头望了一眼十字岭,那片山岭郁郁葱葱,祖父和太奶奶的气息,早已和这里的每一块岩石、每一寸泥土、每一株草木融为一体。她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些信,记得信里的话,记得那些为了家国牺牲的人,祖父就永远活着,太奶奶就永远活着,那些英雄们,就永远活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布包里的家书,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像祖父的余温,像太奶奶的余温,也像这个国家历经风雨后,依旧滚烫的温度。这温度,会陪着左念长大,陪着左念的孩子长大,陪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把这封信里的春秋,把这薪火里的精神,永远传下去——因为这不仅是一个家庭的牵挂,更是一个民族的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永不褪色的家国情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四章《家书余温》,至此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