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风禅韵说正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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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时，恰是初秋。天是那种淡淡的、高高的蓝，像极了一块上好的宋瓷，温润而明净。风里带着些许的微凉，拂在脸上，有说不出的受用。就在这样一片清朗里，我们走进了正定，走进了那一片沉睡了千年的佛风禅韵之中。

正定的寺庙，实在是密。从广惠寺出来，走不了几步，便是开元寺；再一转身，天宁寺的塔尖便已在望。那感觉，不像是在游览一座城池，倒像是在翻阅一本装帧古雅的线装史书，每一页，都沉甸甸地承载着一段香火鼎盛的过往。据史书记载，这小小一城，在隋唐时竟有佛寺一百九十余座，真真是“一座正定城，半部佛教史”了。我们一面惊叹，一面心里也不免浮起一个疑问：何以是正定？这片燕赵慷慨之地，如何竟成了这许多慈悲寺庙的渊薮？

这疑问，直到我站在隆兴寺那恢宏的殿阁之前，才仿佛寻到了一些答案。正定古称常山、真定，是与北京、保定并称的“北方三雄镇”。想那千年以前，它是河北中部的襟喉，是兵家必争的雄关，是商贾云集的通衢。那“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的俗语，至今听来，犹能想见其当年的富庶与繁华。人世间的繁华，总是与无常相伴的；越是金戈铁马、红尘扰攘的地方，人们的心灵便越需要一处清净之寓安顿。那晨钟暮鼓，那梵音呗声，大约便是这纷扰世间最好的慰藉了。于是，这雄镇之上，林立的便不独是旌旗与刁斗，更有这许多浮图塔影，为滚滚红尘里的众生，指点着一条通向彼岸的迷津。

隆兴寺不愧是“海内宝刹第一名”。一进寺，便觉一种渊静穆然之气，将周遭的尘嚣都隔绝了去。寺内的布局是开阔的，殿宇是雄浑的，一重重的飞檐斗拱，在秋日的晴空下勾勒出静穆的剪影。这里的宝贝是说不尽的。那崇伟甲天下的千手观音，须得仰极了头才能望见全貌，人在其下，顿觉自身之渺小，不由得便生了敬畏之心。然而最令我心神俱醉的，却是摩尼殿里那尊五彩悬塑的自在观音。她不再是正襟危坐、宝相庄严的模样，而是那么闲适地、自在地踞坐着，一足踏莲，一足屈起，手臂自然地抚在膝上。她的神态是那样的恬静，那样的自如，嘴角仿佛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悲欢，却又怀着无限的慈悲。这哪里是高高在上的神祇，分明是一位邻家姐姐，在月明风清的夜里，与你娓娓谈心。难怪鲁迅先生要誉之为“东方维纳斯”了。在她面前，一切躁动的心似乎都得以安歇，一切执着的欲念都得以放下。这，或许便是禅的真谛——自在。

正定的塔，也是各有各的风致。临济寺的澄灵塔，是秀雅的，青砖砌就的塔身，玲珑挺拔，像一位清癯的衲子，默然立在秋风里。这塔下埋着临济宗开山祖师义玄禅师的衣钵，他那一声“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的棒喝，曾惊醒了多少迷途的众生。这塔，如今也成了日本临济宗僧侣心中的圣境，年年前来朝拜。天宁寺的凌霄塔，是正定城里最高的古建筑，虽经劫难，矮了二十米，却依旧有一种孤峭的、向天空探问的气势。最奇的是它的结构，下砖上木，砖石的沉稳托举着木构的灵秀，在全国也是罕见的。我望着它，心想，这多像我们中国的文化，根基是厚重坚实的，而精神，却永远是向着高远、向着超脱飞扬的。

然而，当我流连于这些幸存下来的殿宇与浮图之间时，心里总不免泛起一丝历史的苍凉。史书上那一百九十多座寺庙，如今安在哉？我们今日所能见的，不过是劫后余生的吉光片羽罢了。岁月真如大江东去，浪花一卷，便淘尽了千古风流，也淘尽了那满城的梵宇。站在开元寺空旷的庭院里，看着那形似大雁塔的须弥塔寂然默立，底座上托塔的力士，虽仍鼓着劲，凸着肚，却再也托不起那逝去的繁华。风过处，只听得塔角的铃铎叮咚作响，清冷而悠远，像是在为那无数湮没在尘土里的精工与虔诚，唱着无言的挽歌。

归途上，我总想着那自在观音的笑，与那塔铃的清响。正定的佛风禅韵，原不只在那些木石构成的殿塔里，更在那份穿越了千年战火与沧桑，依旧能让人心得以安住的“自在”里。殿阁会倾颓，塔影会零落，但那份由艺术与信仰凝结而成的、从容安宁的气度，却已融进了这方水土的魂魄里，风吹不散，雨打不去。

（一凡/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