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千岛,水藏古今

树生

<p class="ql-block">作者:树生(安徽)</p><p class="ql-block">美篇号:170196467</p> <p class="ql-block">国庆后第三日天刚亮,我从歙县自驾往新安江码头去——早想循着清嘉庆版《歙县志·舆地志》,摸一摸纸上写的“深渡为徽商通衢,舟楫往来,商贾辐辏”。</p> <p class="ql-block">车过新安江大桥,雨刚停,车窗沾着细水珠,映得远山像浸在水里的碧玉。江雾裹着桂香钻进来,郁达夫《钓台的春昼》里“秋晨的江上,雾是最可爱的”那句突然冒出来,只是他笔下的雾是冷的,我眼前这雾却软乎乎的,吸一口满是水汽的温。</p> <p class="ql-block">到码头时,青石板路还滑,国庆的红旗只剩两三面在风里晃,像给灰江景钉了两颗红扣子。西侧残墙砖已褪成土黄,缝里嵌着半截发黑的木头,木纹沾着茶褐色印子,像谁当年洒了茶没擦净。掏出翻印版《歙县志》翻到“深渡镇”条目,“商铺百八十家,米袋堆檐,茶号声盖江涛”的墨字,让这残墙仿佛飘着老早的吆喝声——县志里还记着乾隆年间“茶船日发数十艘,下抵杭州,上通屯溪”,与眼前残墙的茶褐色痕迹恰好呼应。</p> <p class="ql-block">靠石栏杆抽烟等游轮,望着江水想起淳安博物馆的展陈:据1987年《淳安县志·大事记》记载,1958年新安江水电站动工,贺城、狮城两座千年古城及上千村落随蓄水沉入湖底,30.9万居民外迁。馆里1959年拍摄的狮城老照片还在眼前:青砖爬苔,条石街发亮,十一座明清牌坊立着,其中“功德坊”高约7米,按《遂安县志·建置志》载,是明万历年间为表彰清官所建,城隍庙飞檐瑞兽的爪子像要抓什么。烟蒂烫了手,忽然念起李白《行路难》里“忽复乘舟梦日边”——若他当年在这等船,知道水下藏着千年城,怕是要放下船桨写诗。</p> <p class="ql-block">游轮汽笛慢悠悠响了,踏上船板,水花溅得裤脚凉。两岸青山像青屏风往后退,讲解员指远山:“北宋《太平寰宇记·睦州》写这山‘峰峦掩映,状若云屏’,千年都这么形容。”往湖中心去,水越来越清,水下丈许的石子、游鱼影子都看得见。“国庆‘巨网捕鱼’万鱼蹦,现在静了才见真容。”讲解员声音沉了,“1956年电站列入国家‘一五’计划,1959年9月蓄水,据《新安江水电站工程志》记载,当时30多万淳安、遂安人迁走,有的去浙江武义、江西铅山,最远到青海、宁夏,走时有人抱老灶台砖哭。”摸出口袋里的博物馆门票,展柜里的裂纹腌菜罐、磨穿底的虎头鞋、扉页写“遂安小学 方小明”的1958年版《三字经》又浮上来,那些旧物比文字还沉,压得人心紧。</p> <p class="ql-block">梅峰岛下船就闻见茶香,山道红灯笼稀稀拉拉,衬得桂树疏朗,黄花踩上去软软的。想起唐陆羽《茶经·八之出》“睦州鸠坑茶,生桐庐山谷”,翻手机里存的清光绪版《严州府志·物产志》,果然有“唐时鸠坑茶为贡茶,岁贡五十斤,采于清明前”的记载。转个弯见老茶坊,黑瓦白墙飘细烟,炒茶师傅弯腰翻鲜叶,竹筛纹路沾着去年的茶末——师傅说,这手法和《严州府志》里“炒茶用柴火灶,竹筛摇晾,香溢数里”的记载分毫不差。</p> <p class="ql-block">“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我随口念出范仲淹《潇洒桐庐郡十咏》里的句子,师傅直腰笑,递来玻璃杯:“尝尝刚泡的。”茶叶在水里舒展如小绿船,浅啜一口,茶香漫舌尖,咽下去还留甘甜。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客栈写的小令:“千岛浮青螺,茶烟绕石阶。一杯鸠坑绿,半盏忆先贤”——原来那时的瞎写,此刻都落了实。</p> <p class="ql-block">登顶时风裹着衣服响,往下看,一千零七十八个岛像撒了把青豆子,视线能到天边云。讲解员指远处水域:“那是狮城牌坊街,2011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潜水探测,拍的视频里‘贞节坊’‘功德坊’的字还清楚,砖缝青苔还绿着,和《遂安县志》里‘牌坊街列十一坊,皆明清旧物’的记载完全对得上。”望着碧水,忽然觉得这湖像块大玉,裹着千年故事,也裹着一代人的苦甜——水下青砖黛瓦、背包袱远走的百姓,都是湖的魂,让水有了温度。</p> <p class="ql-block">午后到月光岛,白墙黛瓦的房子,马头墙翘得老高,和宏村老宅一个样。“情园”门口红漆对联“一湖碧水载情韵,千岛青山映月光”,手写的字迹带点潦草,比印刷体活泛。管理员蹲地收灯笼,笑着说:“这是徽州老匠人刻的,据《淳安县志·民俗志》载,淳安古属睦州,明清时‘建房、砖雕皆仿徽州,匠人多自歙县聘来’。”指墙上“福禄寿喜”砖雕:“瑞兽睫毛刻得多细,和西递、宏村老宅子没差,跟《徽州府志·舆服志》里‘徽派砖雕细若毫发’的描述丝毫不差。”想起胡适《尝试集》里“万山不许一溪奔”,才懂文脉像千岛的水,隔山隔湖也能流到该去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傍晚过渔乐岛,夕阳把湖染成金红。渔民划木船撒网,网展如锦缎,还唱着“新安江号子”:“老辈传的,国庆忙表演,现在才正经捕鱼!”他嗓门大,风裹着潮气送过来。问起是不是移民后代,他点头:“爷爷1958年从狮城迁来,住竹泥工棚,下雨漏得抱盆接水,现在盖了砖房,儿子还开了民宿。”指远处新村,白墙红顶齐整,太阳能板在夕阳下闪光:“现在清净,住下给你们炖千岛湖鱼头,鲜得很!”</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写的打油诗:“渔歌落晚霞,网起一湖金。千岛藏旧事,先贤照来人”——原来“人间烟火”从不是纸上词,是渔民撒网的瞬间,是夕阳下的歌声,是日子里的踏实。</p> <p class="ql-block">归航时天已黑,码头灯笼亮了,红光映江叠着星光。返程车上,《歙县志》的书页在膝头轻轻晃,白天的光景像放电影:残墙的茶痕、茶坊的青烟、渔岛的金浪,还有海瑞“布袍脱粟”的清瘦身影,都浸在千岛的水里。</p> <p class="ql-block">忽然明白,“跟着书本去旅行”,从来不是追逐书中的风景,而是沿着文字的脉络,触摸历史的温度——汉唐的砖、明清的坊、电站建设者的汗、移民后代的笑,都在这湖里融成了“传承”二字。它不是封存过去的标本,而是流动的血脉:从《茶经》里的贡茶,到今天民宿里的鱼头香;从海瑞的“为民”初心,到此刻我们对文化的珍视,每一代人都在给这湖水里添新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车窗外,新安江的银带绕着山,我把《歙县志》贴在胸口,墨香混着桂香——这趟旅行,我带回去的不只是一本书,更是一湖藏着古今的活历史,一份要接着写下去的传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