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釜煮大江(小说连载)第29章谜局

磨子李

沙嘴码头。

"来了？"老鸡婆问。

"来了。″龙武蛟点头。"她呢？″他问的是江姐。

"来了，在屋里。″

龙武蛟前脚刚踏进吊脚楼，老许后脚就从暗门钻了出来。这人精得像江里的泥鳅，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现身。

"武蛟娃儿，今天差点着了道？"老许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我也遇着怪事。"

三人蹲在辣椒筐后头，江水在楼板下哗哗地响。

"路过红衣包舞厅门口，一个妖艳火闪的女娃子扑上来就啃我一口。"老许指着脸颊上的红印子，"我赶紧钻进巷子，绕了三道弯才甩脱。"

龙武蛟眉头拧成疙瘩："从来没人敢对您老这样？"

"怪就怪在这里。"老许眯起眼睛，"那女娃子身上香得呛人，手指头却糙得像砂纸。"

江姐忽然开口："我坐黄包车回来，车夫说我皮鞋太旧。"她抬起脚，露出磨得起毛的鞋帮，"这双鞋才穿半个月。"

老许的烟杆停在空中："要坏事。舞女的手不该那么糙，车夫更不该盯着客人的鞋看。"

龙武蛟猛地想起什么："前天我在茶馆，跑堂的非要给我擦鞋。当时没在意..."

"这就是了！"老许的烟杆重重敲在辣椒筐上，"敌人开始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舞女在查我脸上的易容，车夫在试探江姐的身份，跑堂的想看你鞋底沾的泥土——都是在找破绽！"

江姐轻声补充："我那辆黄包车的帘子特别厚，车夫跑得特别慢，像是在等什么人。"

三人同时沉默。吊脚楼随着过往的货轮轻轻摇晃，竹墙发出吱呀声响。

老许突然起身："武蛟，明天开始，你每天换不同的草鞋。江姐，皮鞋要常打油，但不能太新。"他转向暗处，"树枝！去弄点锅底灰来，给武蛟的鞋帮都抹黑。"

柴树枝从灶台后探出头，手里捧着个瓦罐："早就备下了。"

龙武蛟这才发现，吊脚楼的每个角落都藏着准备。墙角里靠着钢棒，晾晒的干菜后面挂着匕首，连灶台上的都能倒出辣椒粉！

老鸡婆端着鸡汤从楼梯口冒出来："都在啊？正好尝尝新煨的汤。"她瞥见众人凝重的神色，把砂锅往桌上一顿，"又出啥子事了？"

老许使了个眼色，龙武蛟连忙打岔："阿嫂，明天多备些鸭肠和毛肚。"

"要得！"老鸡婆眼睛一亮，"组织上终于要来了？"

她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三声猫头鹰叫——两长一短。柴树枝手里的瓦罐差点打翻。

"水警队的船又在转悠。"龙腾从暗格里钻出来，满头是汗，"今天第三回了。"

老许慢慢站起身，走到竹墙裂缝前往外看："武蛟，你昨天是不是在千厮门买了包香烟？"

龙武蛟心里咯噔一下："是买了包老刀牌..."

"卖烟的老头今天没出摊。"老许放下竹帘，"江姐，你昨天买的针线，摊主可还认得你？"

江姐脸色发白："那婆婆夸我针脚好..."

"全都撤！"老许突然低吼，"这个点不能要了！"

老鸡婆愣在原地："我的火锅摊..."

龙武蛟一把拉住她："阿嫂，先跟我们去后山。"

"我不走！"老鸡婆甩开他的手，突然冲到灶台边，掀开锅盖把整锅红油泼进灶膛。火光轰地窜起，她转身从泡菜坛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武蛟娃儿，拿着！"

龙武蛟接过油纸包，触手冰凉——是把猎枪。

"你老哥哥留下的。"老鸡婆眼睛在火光里发亮，"我晓得早晚有这么一天。"

楼下突然传来哨子声。柴江水连滚带爬冲上来："码头上全是警察！"

老许已经掀开地板，露出黑乎乎的洞口："一个跟一个，下江滩！"

龙武蛟把老鸡婆往洞口推，她却挣脱开来："你们先走，我断后！"

老鸡婆抄起灶台上的辣椒面，哗啦全撒在楼梯口。又提起一桶桐油，顺着楼梯往下倒。

"阿嫂！"龙武蛟急得跺脚。

老鸡婆突然笑了："记到起，明天多备海椒。"她一脚踢翻煤炉，燃烧的煤块滚落在桐油上，火焰瞬间封住了楼梯。

龙武蛟最后看见的，是老鸡婆抓起铁锅站在火中的身影。她吼得像江上的号子："朝天门的老娘们，不是好惹的！"

暗洞直通江滩。五个人在礁石间跌跌撞撞，浑身都是泥沙。

老许突然停下："武蛟，检查鞋底。"

龙武蛟抬起脚，鞋缝里卡着片辣椒籽。

"要命！"老许用匕首撬掉辣椒籽，"敌人就是靠这个追踪的。"

江姐指着远处："看！"

吊脚楼已陷入火海，隐约听见哭喊声。火光映红江面，几条黑影正往滩头扑来。

"分开走！"老许把龙武蛟往东推，"三天后罗汉寺碰头。"

龙武蛟钻进江里，听见身后响起枪声。他猫腰在淤泥里爬行，江水泥沙灌进衣领。

突然有人拽他裤脚。是柴树枝！

"这边！"树枝扒开芦苇，露出条破渔船。两人滚进船舱，船底竟有暗格。

"老鸡婆早准备的。"树枝喘着气，"她说迟早用得上。"

暗格里放着干粮、子弹，还有套干净衣裳。龙武蛟换衣服时摸到内衬密密麻麻的针脚——正是江姐昨天买的针线。

船顺流漂到唐家沱。龙武蛟钻出船舱，看见晨雾中走来个挑粪的老农。

老农放下粪桶，敲了三下扁担。

龙武蛟回应两声咳嗽。

"火锅吃不成了。"老农哑着嗓子，"改吃豆花。"

这是新暗号。龙武蛟跟着老农走进竹林，深处有间瓦房。

推开门，老许正在磨豆子，石磨吱呀作响。

"损失了三个点。"老许没抬头，"但保住了主要线路。"

江姐从里屋出来，已换上村姑衣裳："敌人比我们想的狡猾。"

"不是狡猾，是细致。"老许抓把豆渣撒进鸡圈，"他们连我们鞋底的泥都要化验。"

龙武蛟想起卖烟老头："是我的疏忽..."

"不怪你。"老许摆手，"我们都忘了，地下工作就是针尖上的活计。"

他忽然从磨盘下抽张纸条："但有个好消息——兵工厂的同志，把武器运出去了。"

纸条在灶膛里烧成灰烬。四人就着泡菜吃豆花，窗外竹林沙沙响。

"老鸡婆她..."龙武蛟咽不下饭。

"被抓了。"老许喝光碗里的豆浆，"但以她的性子，敌人撬不开嘴。"

午后传来消息：敌人撤了。吊脚楼烧了一只角，老鸡婆不知去向。

龙武蛟要去找，被老许按住："先解决鞋的问题。"

他们在河滩练走路。踩石头不留痕，过草地不沾露，上坡时倒着走。

江姐发明了新招：在鞋底缝层猪皮，每天刮掉最外层。

柴树枝更有趣——他光脚！

三天后罗汉寺香火鼎盛。龙武蛟扮成香客跪拜，忽然有人往他钵盂扔铜钱。

叮当三声响。

抬头看见个戴斗笠的妇人，挎着竹篮卖针线。

是江姐的声音："先生，鞋开线了。"

龙武蛟伸出右脚——鞋帮果然裂道口子。

江姐穿针引线，低声说："老鸡婆关在警备司令部。"

针尖在阳光下闪光。龙武蛟攥紧袖中的匕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新联络点是..."江姐的线头打了个结，"小什字百货公司。"

她咬断线头，消失在人流中。

龙武蛟在佛前又跪片刻，起身时往功德箱塞了张字条。

香火缭绕中，他仿佛又看见那锅滚沸的红油。

小什字百货公司人来人往。龙武蛟在化妆品柜台前晃悠，鼻尖萦绕着香粉气。

"先生要试雪花膏？"女店员笑盈盈递来试用品。

龙武蛟蘸了点抹在手背，闻见熟悉的花椒味——这是自己人。

"有没有辣椒味的？"他问。

女店员收起笑容："这边请。"

仓库里堆满纸箱。老许正在拆包装，取出支支枪械。

"运输线恢复了。"老许抹把汗，"但得换个法子。"

他们发明新招：把子弹藏进口红管，炸药混在胭脂盒，枪支配件装进高跟鞋跟。

江姐成了百货公司的常客。今天买皮鞋明天换手提包，敌人永远猜不到，她拎着的时髦皮包里装着情报。

有天她突然说："我又遇见那个黄包车夫了。"

众人屏住呼吸。

"他在百货公司门口等客。"江姐微笑，"我让树枝去坐了他的车。"

柴树枝咧嘴笑："我把他车轴弄松了，现在他得修三天车。"

龙武蛟却没笑。他盯着窗外："老鸡婆有消息了。"

牢里传出口信，用血写在草纸上：

"火锅底料在泡菜坛子底下。"

众人连夜摸回废墟。还好，多亏街坊救火，吊脚楼只烧了一个角，泡菜坛碎了一地。

龙武蛟在碎瓦片里翻找，终于摸到个铁盒子。

真是火锅底料配方。

第二天。

龙武蛟扮成渔夫，划船在江上转悠。

回程时遇见巡逻艇。敌人端着枪吆喝："打鱼的，今天收获怎样？"

龙武蛟举起空渔网："风大，鱼都躲底下了。"

敌人骂咧咧驶过。龙武蛟抹把脸上的江水，看见岸上有炊烟升起。

是柴树枝，和江姐在烤红薯。烟雾袅袅，组成个奇怪的图案。

龙武蛟心里一凛。

他慢悠悠靠岸，系缆绳时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树枝递来烤红薯："红衣包舞厅那个舞女，昨天在百货公司出现。"

红薯烫手。龙武蛟掰开红薯，看见里面夹着字条：

"明日封江"

全城戒严。各码头都有军警把守，连渔船都不准出港。

龙武蛟躲在货栈阁楼，听见底下在盘查。脚步声来来往往，有次差点踩穿天花板。

深夜，天窗突然掀开条缝。吊下来个竹篮，装着米饭和咸菜。

篮底压着江姐的字条："坚持三天。组织出了叛徒！"

他在黑暗中数秒。每数到三千六百下，就在天窗木框刻道痕。

刻到第七道时，听见枪响。

货栈外人声鼎沸。龙武蛟从缝隙看见，小左被押上警车。小伙子走路一瘸一拐，左脸肿得老高。

第八道刻痕时，老许的声音在墙外响起："...就是个仓库管理员。"

敌人骂骂咧咧走远。墙板轻轻响了三下，这是平安信号。

第十道刻痕后，江面突然传来爆炸声。整座货栈都在摇晃，灰尘簌簌落下。

龙武蛟知道，这是日本鬼子飞机又来了。

天快亮时，天窗终于打开。老许满是油污的脸探进来："快走！空袭警报又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一一″

街道一片混乱。

他们钻进步行街的下水道。江姐正在里面等候，身边堆着油布包。

"武器都在。"她抹了把脸上的污水，"还有一部电台。"

老许打开油布包检查，突然抽出一双新皮鞋："给你的。"

龙武蛟试鞋时摸到鞋跟里的钢板——既能防钉又能藏情报。

"老鸡婆..."他忍不住问。

江姐垂下眼睛："放出来了，大姐，真是好样的。"

三人沉默。下水道里只有滴水声。

许久，老许开口："老鸡婆，要不是性格鲁莽，真的可以发展。"

龙武蛟攥紧鞋带。江姐轻声哼起歌谣，是朝天门船工号子。

朝天门的婆娘哟

江风卷起红椒魂，

码头练就铁腰身。

敢在阎王锅舀油，

能从浪里抢亡魂。

三句骂翻巡警船，

一嗓喝退江鬼神。

莫道婆娘只会辣，

朝天门下镇乾坤。

朝天门的婆娘呀

沉到江底也要翻个身

歌声在管道里回荡。远处传来敌人的哨声，渐行渐远。

天亮时，他们从地下室钻出来。阳光刺得眼睛疼。

卖报童跑过街巷："号外号外！军火库爆炸！"

龙武蛟买份报纸："通辑令！"

他把报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到了沙嘴，转角遇见火锅摊。老鸡婆笑嘻嘻正往锅里下料，九宫格咕嘟冒泡。

"三位吃啥子？"她擦擦围裙，"今天的鲜鸭肠巴适得很。"

龙武蛟盯着她粗糙的手指，看见虎口有块烫疤。

老许要了麻辣锅。红油翻滚时，老鸡婆往锅里倒了碗冷汤。

油花突然翻滾——是条鱼。

龙武蛟抬头，看见老鸡婆在眨眼。

他夹起片毛肚，在油碟里涮了涮。

真辣。

辣得人眼睛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