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行(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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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七、滕王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60后老同学的“例假”——每月一游,近了尾声,我忽而起了去滕王阁的念头。问同行的几位,只有峰哥应得爽快。其余人倒也有几分意动,只怕多走路不便,又耽误大家,终究说下次再寻机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话才落,关水和红英两口子笑着走过来,说他俩今日本就打算回温汤,恰好要过南昌。“不如你们搭我们的车一道去?看完滕王阁,咱们还能凑个饭,之后直接送你们到高铁站,省得来回折腾。”这话正合我意,恰好解了我的难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起床后,推开窗子,乌鸦在“啊,啊”地哓哓不休,想着马上要离开,再也听不到这叫声,还蛮流连的。吃过早饭,我们便驱车往南昌去。其余同学没同我们一道,留在山上,想看看含鄱口的日出,逛逛植物园,再登回五老峰,用这几处景致给这次庐山之行收个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这般想去滕王阁,不全是为着王勃那篇《滕王阁序》——虽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这些句子谁都能背几句。细想起来,那文章原不是王勃随手写的闲笔。他那时虽有才名,人生却正陷在低谷:因牵进一桩案子被贬了官,后来遇着大赦才重得自由。字里行间,能看出他想凭自己的才华争口气,盼着有人赏识,好再回官场圆自己的抱负。我主要是想瞧瞧梁思成先生的手笔理念。毕竟我做了这些年建筑设计,总盼着亲身感受这位大师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于故纸堆中重建盛唐气象的匠心,瞅瞅那被赋予新生的屋檐弧度与结构逻辑,说不定能寻着些穿越时空的共鸣与启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滕王阁那天,天极好。屋檐下挂的铜铃让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倒像这老建筑在跟人打招呼。太阳亮堂堂的,天也蓝得干净。这时候,留在庐山的同学已在微信群里发植物园的照片了。我站在滕王阁前的广场上,望着这座气派的楼阁,心里头也有些激动。滕王阁挨着赣江,翘起的屋檐像要展翅的大鸟。楼身是红的,屋顶盖着深色的瓦,在太阳底下瞧着,又庄重又透着点灵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整座楼雕梁画栋,门窗上刻着各式精细的花纹。底下绕着一圈汉白玉栏杆,衬得楼阁更挺拔些。屋檐下的铜铃跟着风轻响,和江里的水声应和着。从远处看,滕王阁像幅立体的古画,既有皇家建筑的阔气,又带着江南园林的秀气。楼中间挂着苏东坡写的“滕王阁”牌匾,三个大字看着就让人舒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忙停下来拍照,发进微信群里,和庐山的同学隔空搭话,分享各自的见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进门时我问峰哥:“你怎么也对这儿感兴趣?”他靠在红柱子上笑,眼角皱出几道纹:“你忘了?我本就是搞建筑出身的。”我这才想起,先前总觉得他早调到住建局坐办公室,倒忘了他原本是做建筑工程质量监督的。我俩对视一眼,都笑了。他指着屋檐下的斗拱说:“为着古建筑改造的项目,我还专门去浙江大学学过一阵。滨江大运河边上那些老房子翻新,屋梁的木结构、墙根的砖缝,质量都是我盯着的。”风又吹过来,屋檐的铃铛再响,倒像在应他的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瞧,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两个搞建筑的人,偏巧在滕王阁遇上了。屋檐的铜铃、廊下的斗拱,都瞧着这桩巧合,像早安排好的似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峰哥站在高处的平台上问我:“你没瞧出这儿有什么问题?”我往下面的广场望了望,估摸着台阶的高度,忽然明白了:“这设计怕是有消防隐患。广场虽说够大,可消防登高场地离主楼太远,真要是着了火,消防人员从云梯上上去,根本到不了楼里!”峰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行啊,不愧是搞设计的。这楼要是按多层算还好,可现在它算高层建筑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进大厅,里头光线稍暗。我们先在中间那座铜制的“阁中阁”模型前停了停。峰哥说,现在的滕王阁,和历代的早不一样了,就算跟梁思成先生当初的设计比,也改了不少地方。梁先生当年依据敦煌壁画和唐代建筑规制,绘制的“明三暗七”重建草图,意在复原盛唐气象,但具体到施工,为求坚固耐久与内部空间适用,用了不少现代材料与工艺。斗拱层数、出檐深度,比起唐代原貌,其实都做了调整。如今看到的,更多是一种基于宋代《营造法式》与唐代气韵的、现代理解下的重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我们坐电梯直接上了三层回廊——虽说写着三层,其实已是七层。滕王阁是“明三暗七”的结构,外头看着三层,里头实则有七层。站在回廊上,赣江的风光一眼能望到底,这时候我才真懂了王勃说的“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是什么意思。原来滕王阁金贵的不只是建筑本身,更要紧的是它立着的地方。听说南昌当地有句老话:“藤断葫芦剪,塔圮豫章残”,这里的“藤”说的就是滕王阁,“塔”是绳金塔。在当地人心里,这两座建筑是南昌的文化根子,要是它们受了损,就像这座城的气运断了似的。也正因如此,滕王阁虽说历史上毁过二十九回,可每回都能重新建起来,一直立在赣江边上,成了南昌少不得的标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三层回廊上慢步下来,脚步沾着木梯的旧味,每一层都略站了站。墙上的壁画,《临川梦》里的衣袂像沾了晨雾,《人杰图》的眉眼还留着古意,汉白玉浮雕《时来风送滕王阁》倒热闹,王勃握笔的姿态像要从石头里走出来似的。只是这样挨着看,倒有点像赶早集看摊,末了只觉满眼的画与雕,少了点让人沉下心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忽然想起这滕王阁原是藏过书的,从前的读书人该是捧着书卷,在回廊里就着檐角的风读得入神。若说每层都辟个小典藏室,不用大,能摆下几张旧桌,架上几函线装古籍,哪怕是《滕王阁序》的老本子,或是当年滕王收藏的闲书,倒比单看壁画要来得实在。这典藏室也不必装亮堂堂的大灯,只需檐下悬两盏细颈琉璃灯,日头好的时候,阳光斜斜切进来,在青砖地上拼出窗棂的影子,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字里行间都沾着暖烘烘的光。游人捡张临窗的旧木椅坐下,指尖碰着线装书的纸边,脆生生的,像碰着了几十年前的月光。檐角的铜铃偶尔响一声,不吵,倒把翻书的“沙沙”声衬得更清,风从半开的窗缝里溜进来,掀得书页轻轻颤,也把窗外滕王阁的飞檐角、瓦上的青苔气,都送进这小屋里来。若此情此景,能再伴着一盏清茶几页闲书,便仿佛与千年前在此栖居过的魂灵,有了片刻无声的共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看每层檐下的横匾,十有八九摘的是《滕王阁序》里的句子,笔力是好的,可心里总有点不熨帖。要知道当年滕王李元婴初建这楼时,王勃还未到过洪州,那些“落霞与孤鹜”的句子,是后来才有的缘分。若能多些与滕王旧事、与楼里藏书相关的题字,倒更合了这楼最初的模样,像给旧衣缀上本该有的扣子,才算齐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了楼回到大厅,日光斜斜地落在那座古建模型上,我们的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峰哥指尖轻轻点了点模型的飞檐,开口问道:“这么一圈看下来,你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望着模型上规整的钢筋骨架,叹了口气:“满眼都是钢筋混凝土,把该有的木头都替了。我原先还想着好好瞧瞧那些卯榫怎么咬合,这下连影子都没见着——这古建的魂,好像被抽走了似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峰哥摇了摇头,声音沉了些:“倒不是材料的事,是人的心思走了岔路。梁先生当年画图纸时,一笔一画都是唐风宋韵的讲究,可真要落到地上,哪能不向现实低头?我们总说复原古建,说到底,复原的不过是自己心里头揣着的那段历史罢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这话戳到了我心坎里。我干了四十多年建筑设计,这点道理比谁都明白。旁人总爱盯着设计师挑毛病,说这改得不对、那做得不地道,可他们哪里知道,在如今这境况里,设计师哪能全凭自己的心意来?多半时候,都得顺着权贵的意思来,由不得自己。就像手里攥着块好木料,想雕个素雅的纹样,到头来却得按人家的要求,刻上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心里再不甘,也没别的法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屋里出来,阳光依然,滕王阁的飞檐斗拱亮闪闪的。虽说模样已不是从前的了,可那份恢宏劲儿还在。峰哥回头望了一眼,眯着眼睛叹道:“太奢华,太高太大上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风又吹得铜铃响,倒觉得这声响里,既有对过往的念想,也藏着对如今的思量——重建的老建筑立在这儿,不就是这样吗?一边守着旧时光,一边挨着新日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