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史乱谭:荆轲与秦王

顾桐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约是几年前,西北那边,有剧团创作排演了一个新剧目,类于“秦颂”什么的,推想是以文化搭台,来带动旅游项目的丰富。本意或好,结果却差强人意。我未看到具体剧情和读到相关内容,对此,不好做自己的评价。只说从网上读到的一些反映,多为批评。指称,基于历史题材的改编与创作,要有尺度,不能任性。尤其对历史定论之秦,在学术上,可以继续讨论功过是非,但不宜以广泛的文艺形式放大一面不及其余,抑或做出完全正面的解读。虽然,“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胡适语),但“史心”为公,虚无主义的为我所用,要贻害无穷,得不偿失。即如唐代诗人杜牧(803—853)在他的《阿房宫赋》中所总结的那样:</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此真穿透历史的深邃眼光,前车之鉴,后车之覆。“复哀”之认识,在于不能审察本质、不能醒省教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对秦成秦败,历代的文论家及后世的史学家多有公允之议。我不研究历史,没有广博之眼,只拣大家熟悉的说。如宋苏辙(1039—1112)在《六国论》中分析六国之败,是强敌当前,各存心思,“</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更是韩、魏两国,地处战略要冲,却被齐、楚、燕、赵四国乐得充为屏障,袖手旁观;以致韩、魏索性依附敌方。这样一来,盟约虚置,内部瓦解,致秦一一击破也就势在必然了。还如清洪亮吉(1746—1809)、纪晓岚(1724—1805)在《历朝史案》中表述:</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扶苏而不获𠻸,始皇之不幸也,抑亦天下黔首之大不幸也,岂天心而不厌乱也耶。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心有余殃。秦用商君以来,刻削为国,迄于始皇,纵得贤储而嗣之,必将夭其年、短其祚,而复或生于不测,扶苏诚佳公子也,其如余殃人何哉……秦祚之不永,天也。吾不敢以成败相天下士,又何敢以国祚之修短,轻议雄才大略之主也哉……”</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样的分析也是客观中肯。一是叹息秦皇本来储君的被替,为国祚不幸;二是认为,虽有胡亥篡袭帝位的加速衰亡,但其本质还在于立国用策的“刻削”,即便扶苏这种“佳公子”上来,又能怎样。识见早有仿佛:唐李白在其《古风十五首》中,起句不无称颂:</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飞剑决浮云,诸候尽进来……”</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而之后却是批判笔致:</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直至尾句之叹:</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衣。”</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是诗仙的目光,史诗,诗史,吟咏令人警策。千年以度,论秦文字汗牛充栋。虽然,都不曾抹却始皇帝的功成,却也直斥其内在的苛虐,二世即亡是咎由自取的伏笔,止不住的顺流而下。在这一点上,汉时贾谊(前200—前168)在他的《过秦论》结句中,看得清楚也写得明白:</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前朝倾覆,胜朝其后,贾谊论秦的过失,是“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殊是时间上最为接近、感受上最为切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礼记·檀弓下》写一个著名故事:</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可说是对秦政的一个直喻。其严竣刑法,沉重赋税、繁多徭役,及至株连九族、杀戮战俘、焚书坑儒,也真“天下苦秦久矣!”据历史学家们的统计,始皇修骊山墓时,就征用七十余万民夫;加之戍五岭、盖阿房、徙咸阳、建琅琊(台)、筑长城等,计三四百万人都为苦役,是其时中国一千一百余万人口的近四分之一。用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语,在这穷奢极欲、不恤民情、疲尽国力的过程中,“死者甚众”。秦政予人的恐惧不惟当时,亦流衍千年。清代袁枚(1716—1798)的笔记小说《子不语》,为人看重,他不语神怪,只采游心骇耳之事警世。其中《秦毛人》篇,读来惊心。文不长,照录如下:“</span>湖广郧阳房县,有房山,高险幽远,四面石洞如房。多毛人,长丈余,遍体生毛,往往出山食人鸡犬,拒之者必遭攫搏。以枪炮击之,铅子皆落地,不能伤。相传制之之法,只须以手合拍,叫曰:‘筑长城!筑长城!’则毛人仓皇逃去。余有世好张敔者,曾官其地,试之果然。土人曰:‘秦时筑长城,人避入山中,岁久不死,遂成此怪,见人必问城修完否。以故知其所怯而吓之。’数千年后犹畏秦法,可想见始皇之威。”<span style="font-size:22px;">此比孟姜女哭长城,有过之而无不及。联想到现今鄂省神农架“野人”的传说,不啻存此一因。有学者感喟,人心向背,千年朝代鼎革兴替,秦是唯一一个没有遗民的朝代。所谓“遗民”,即眷念前朝、拒绝归顺新朝者。著名者有商末伯夷、叔齐,宋时文天祥,明时张岱、傅山等,都以受恩前朝的气节鸣世,或不食周粟,或慷慨赴死,或被发深山,或拒绝入仕,显示出对新朝的绝不合作态度。遗民也泛指沦陷区的百姓,期冀旧朝的光复。如宋陆游(1125—1250)所吟:“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而秦的崩解覆亡,也为其国人所抛弃,可知其做为一个朝代在人心聚拢上的失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承文前,文艺的秦“颂”早现端倪。二十年前,一部名为《英雄》的电影,就为有识者诟病。电影语言不惟不美,色彩绮丽,声势宏大,但其结尾掉入俗套,将两千余年深入人心的荆轲“刺秦壮色”淡抹,涂为另“义”。我当时看过,也是愕然,让人无语。荆轲(?—227)之名,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刺客列传》中,之后未久,刘向亦作文《荆轲刺秦王》。两文主旨,都是肯定抗秦的壮举,并抒发一种节义精神。从文本上看,前者叙述绵密,详尽前因后果;后者集中事件主体,直接晓畅。此两文都属读者耳熟能详。另还有《燕丹子》(作者不详;疑为燕太子丹门客录事而成。也一般认为是汉时人所作)篇,也记此事,从故事性上讲略胜一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行色悲壮,却是一次失败的刺杀。此文情节驳杂,不妨聊备一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刺秦,发起人为燕太子丹,荆轲为其雇用。从公心上讲,是秦的虎狼行径,多行不义,令六国如芒在背,太子丹代表了其时情势;从私义上说,是“丹尝质于秦,秦遇丹无礼,日夜焦心、思欲复之”。也就是说,太子丹曾为人质在秦,受尽了秦王的羞辱,让他郁积在心,一直想着复仇。这里还有一重因素,据说,少年时,太子丹曾与秦王都居赵国,并为同窗。可人一阔脸就变,秦王为政后,质燕太子丹,换一副公事公办面孔,全不念一息旧谊。这让太子丹埋下仇恨,必欲杀之而后快。太子丹国家疲弱,自己又手无缚鸡之力,报仇的捷径与方法,就只能是选匹夫之勇,以“一剑之任”来完成。荆轲这个刺杀型人才,呼之而出,为太子丹所用。委任期间,荆轲被敬为上宾。从书中所记,是任由其来,至无以复加。荆轲闲时,见太子丹府上院中有池养龟,就拾瓦片打龟玩。太子丹见,即捧上整盘金块,让荆轲打,掷完再进,直进得荆轲不打了,还说“非为太子爱金也,但臂痛耳”。以今天的话说是,我不是为你珍惜金块,是我打得手臂已经酸困了。后在一次骑马时,荆轲下意识地说“闻千里马肝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子丹即刻杀马进肝。再后,一次宴饮,太子丹叫出会弹琴的美人助兴,荆轲兴致很高,不由称赞“好手琴者”,丹即将美人送他。荆轲却说,我只是说她的手好。太子丹即断美人手,以玉盘奉上。不知是俩人的理解不能沟通,还是高强度地投其所好,总之,读来令人悚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上说虽为荒诞,却也反映出太子丹复仇的不惜成本。书中所记成本还多,如荐者田光的羞义自杀,如樊於期的自借人头。太子丹志在一万而不设万一,却未想到荆轲是勇有余而谋不足。本来他已接近成功,图穷匕现,“左手把秦王袖”,只待一刺,即可完成使命,成就壮举。千钧一发时,他却一番慷慨陈词:“……轲将为海内报仇。今燕王母病,与轲促期,从吾计则生,不从则死!”这里似乎能读出荆轲好像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想法,但被利用。秦王于就很有些浪漫地说,事已至此,请允许我听着琴声去死。做为刺客,本在心硬,而荆轲却不合时宜,那就听吧。宫人即召姬鼓琴,琴曰:</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罗轳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原来,秦王身上背着剑,太长,一时半会想不出怎样才能拔出来。而琴音有语,能得到启发。果然,荆轲不解琴曲,而秦王得悟,立时从背后负剑而拔,也是“攻守易势”,短匕不敌长锋,“断轲两手”,漫长仇报化为瞬时流水。功亏一篑!这是《燕丹子》所记,与《史记》所写场景有所不同:“</span>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首以摘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span style="font-size:22px;">从中所读,似在荆轲十分在意“生擒”,这是事败之根由。关于此,后世所感所叹所议也多,有代表性的如唐李翱(772—841)在《题〈燕太子丹传〉后》(注:史中无此书,应是作者笔误。应为《燕丹子》)中写:“</span>荆轲感燕丹之义,函匕首入秦劫始皇,将以存燕宽诸侯。事虽不成,然亦壮士也。惜其智谋不足以知变识机。始皇之道,异于齐桓;曹沫功成,荆轲杀身,其所遭者然也。及欲促槛车驾秦王以如燕,童子妇人且明其不能,而轲行之,其弗就也非不幸。燕丹之心,苟可以报秦,虽举燕国犹不顾,况美人哉! 轲不晓而当之,陋矣!” <span style="font-size:22px;">意思中心,大约可解读为,荆轲不能审时度势,临机应变,只一味想劫得秦王入燕,这种想法连妇孺都知道不能够。他也太天真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以成败论英雄。荆轲做为有缺点的英雄仍为英雄,他使“秦王不怡者良久”,也就是心情郁闷了很长时间。轲虽败犹荣。用太史公的话说是:</span>“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其妄也哉!”<span style="font-size:22px;">而其榜样的力量也是无穷,之后,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之后,刘邦项羽“彼可取而代之!”,秦天下,仅存一十四年轰然倾倒,这一切,既有其内在的朽坏必然,也是荆轲的一击所撼。应该说,秦王与荆轲,一功在一统,一舍身取义,俩人在各自的人生场域里,都走到了极致。胜亦为败,败亦为胜,留在历史的扭结里,千年评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记:本来言犹未尽,力不能逮,于是收场。另、本篇配图取自网络,要致谢作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