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996：宋 · 蒋捷 梅花引 · 荆溪阻雪

邹红兵

梅花引 · 荆溪阻雪

宋 · 蒋捷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译文：

那自由自在的白鸥问我：“怎么在这儿停舟？是被迫身留？若是愉悦心留，又为何愁云锁眉头？”江风拍打着船窗的小帘，灯影儿摇曳不休。独对孤灯闲影，冷清清、无聊赖，忆念旧时游。

呵！旧游呵，旧游！今日可否仍在心头？只记得花外有楼柳下系舟。梦魂呵，梦魂！梦魂儿飞不到，让寒水空自流。漠漠的黄云，将铁木棉衣湿透。都说没有人似我一般愁，今夜飞雪，有梅花似我一般愁。

注释：

白鸥（ōu）：白鹭。

身留：被雪所阻，被迫不能动身而羁留下来。

心留：自己心里情愿留下。

灯晕（yūn）舞：昏暗的灯光摇晃不定。

旧游：指昔日漫遊的伴友与遊时的情景。

漠漠（mò）：密布的样子。

黄云：指昏黄的天色。高達夫曾有诗「千里黄雲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木棉裘（qiú）：木棉为絮的冬衣。裘，毛皮衣服。

词牌详解：

《梅花引》是中国古典词牌中兼具音乐渊源与文学特质的重要调式，其发展脉络贯穿唐、宋、元等朝代，在格律规范、题材指向与艺术风格上形成了鲜明特征，既是古典音乐向文学转化的典型案例，也是文人抒情言志的重要载体。

一、词牌起源与演变脉络

《梅花引》的源头可追溯至唐代琴曲《梅花三弄》 ，最初为东晋桓伊创作的笛曲《梅花落》，后经唐代琴师颜师古改编为琴曲，因旋律围绕“梅花傲雪”主题三次变奏（即“三弄”），故得名《梅花三弄》。此时的作品以音乐表达为主，通过笛声、琴声模拟梅花绽放、风雪侵袭的意境，尚无文字相配。

至宋代，随着“词乐合一”的文化潮流，《梅花三弄》的曲调被纳入词调体系，文人依声填词，正式形成“梅花引”词牌。这一阶段的演变核心，是从“纯音乐意象”向“文学意象”的转化：词牌保留了原曲“清冷高洁”的基调，但题材不再局限于咏梅，逐步扩展至羁旅愁思、怀人念远、家国感怀等领域。南宋是《梅花引》创作的鼎盛期，宋末遗民词人（如蒋捷、陆游）将个人际遇与时代动荡融入词中，使词牌突破了“咏物闲情”的范畴，承载了更厚重的情感与思想，奠定了其在词史上的经典地位。

二、格律体式与声律特征

《梅花引》以双调九十七字为“正体”（《钦定词谱》收录，另有九十三字、九十八字等变体，均以九十七字为基准），上下阕句式对称、声律严谨，兼具韵律美与节奏感，具体特征如下：

1. 句式结构：上下阕各四十六字（含韵脚字），句式固定为“7字+3字+3字+4字+7字+3字+3字+3字”，如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上阕“白鸥问我泊孤舟（7字），是身留（3字），是心留（3字）？心若留时（4字），何事锁眉头（7字）？风拍小帘灯晕舞（7字），对闲影（3字），冷清清（3字），忆旧游（3字）”。长短句交错的结构，既避免了单调，又能通过短句的顿挫强化情感张力，长句的舒展承接意境铺陈。

2. 押韵规则：通押平声韵，上下阕韵部一致（多为“尤”“侯”等宽韵部），且需押“密韵”——除上下阕开头的7字句后可稍作停顿外，后续3字句、4字句多需入韵（如“留”“头”“游”“舟”“流”“裘”“愁”），形成“一韵到底、回环往复”的声律效果，契合词中“怀思”“怅惘”的情感基调。

3. 特殊笔法：词牌常运用“叠句”强化情感，如蒋捷词中“旧游旧游”“梦也梦也”，通过词语重复，模拟“思绪绵延、无法断绝”的状态，使文字节奏与情感节奏高度统一。

三、题材指向与艺术风格

《梅花引》的题材与风格始终围绕“梅花意象”的核心展开，形成了鲜明的创作范式：

1. 题材核心：早期以“咏梅言志”为主，借梅花“傲雪凌霜”的特质，表达文人“坚守高洁、不媚世俗”的品格（如北宋词人的咏梅之作）；南宋后，题材拓展为“以梅喻情”，将梅花与“羁旅之愁”（如蒋捷“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故国之思”（如陆游《梅花引》中对南宋山河的追忆）、“怀人之苦”结合，使梅花从“自然物象”转化为“情感载体”。

2. 风格基调：整体以“清冷沉郁”为核心，语言凝练而情感厚重。词中常出现“雪”“寒水”“孤舟”“灯影”等意象，与“梅花”形成呼应，构建出“孤寒、寂寥”的意境；即便表达“坚守”，也多通过“愁绪”侧面流露（如蒋捷以梅花之愁喻己之愁），而非直白抒怀，体现出“含蓄蕴藉”的古典词风。

四、经典词作与词史地位

《梅花引》的词史价值，主要通过历代经典词作得以体现：

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以“阻雪”为切入点，将“羁旅之困”与“亡国之痛”融合，“梅花似我愁”一句，将个人愁绪升华为宋末遗民的集体悲怆，成为词牌“以景喻情、情景交融”的典范。

陆游《梅花引·其二》：以梅花起兴，“玄冥行令肃冰霜，墙角疏梅暗度香”，借梅花的“暗香”隐喻“虽处乱世，仍守气节”的信念，延续了词牌“言志”的传统。

元代词作：元人创作多继承南宋风格，如邵亨贞《梅花引·赠汪梅卿》，以梅花喻佳人，回归“怀人”题材，展现词牌题材的灵活性。

综上，《梅花引》不仅是“词乐结合”的产物，更因历代文人的创作，成为承载“个人品格”与“时代情感”的文学符号，其“以梅为核、以情为魂”的创作传统，在中国古典词史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作品简介：

南宋末年，词人蒋捷乘舟行于荆溪之上，突遇大雪阻路，只得泊舟暂留。孤舟、寒夜、风雪交加，触发了他满腔愁绪，写下了这首凄美动人的《梅花引》。全词以白鸥发问开篇，以寒梅比愁收尾，情景交融，凄而不伤，被誉为“雪夜抒怀”中的上乘之作。那一句“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更是将愁绪写得清丽脱俗，千百年来令人回味无穷。

创作背景：

蒋捷写下这首词时，正处在南宋覆灭、江山易主的乱世，他的身份早已不是当年登科的南宋进士，而是一名漂泊无依的“宋末遗民”——这是读懂整首词的关键钥匙，所有的“阻雪”之困，本质都是时代剧变下的心境之困。

彼时的蒋捷，不愿仕元，选择以“隐士”之名流亡四方，荆溪（今江苏宜兴一带，曾是南宋江南繁华地）的这场雪，并非偶然的旅途阻碍，更像他人生困境的缩影。他乘孤舟行至荆溪，突遇大雪封江，船被迫停驻，这“泊孤舟”的动作，恰似他被时代洪流困住的人生：想走，前路是异族统治的陌生天地；想留，故国早已覆灭，无“家”可留。词开篇“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哪里是白鸥真的发问？分明是他对着江面白鸥，在叩问自己：困住我的，是这漫天大雪（身留），还是那颗放不下故国的心病（心留）？

而词中“忆旧游”的片段，藏着更具体的时代伤痕。“花外楼，柳下舟”不是普通的往昔回忆，那是南宋盛世时的江南图景——或许是他年轻时在临安（今杭州）赴考、宴游的日子，或许是与友人在画舫赏春、楼阁论文的时光。可如今，故国成了“梦也梦不到”的幻影，连回忆都成了刺：他想在梦里回到过去，却只看见“寒水空流”，就像那些逝去的繁华，再也抓不住。此时江面上“漠漠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雪水浸透了他的“木棉裘”，冷的是身体，更冷的是“无国可归、无家可依”的心。

最后“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的落笔，更是他遗民气节的暗写。梅花本是文人眼中“高洁不屈”的象征，可在蒋捷这里，连耐寒的梅花都染上了愁——不是普通的旅愁，是亡国之痛、坚守之苦。当时很多南宋文人或仕元求官，或沉默避世，而蒋捷偏要把这份“无人似我”的愁写出来，借梅花自比：纵然天地茫茫、大雪封路，我仍像这雪中梅花，带着一身愁绪，守住对故国的最后一点念想。

整首词看似写“阻雪”的旅途，实则是蒋捷用一场雪，装下了整个时代的破碎与一个遗民的倔强。

作者简介：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先世为宜兴巨族，咸淳十年（1274）进士。南宋亡，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樱桃进士”，其气节为时人所重。长于词，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风格多样，而以悲凉清俊、萧寥疏爽为主。尤以造语奇巧之作，在宋季词坛上独标一格，有《竹山词》1卷，收入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本、《疆村丛书》本；又《竹山词》2卷，收入涉园景宋元明词续刊本。

品读赏析：

寒江锁孤舟，愁与梅俱白——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沉浸式品读

读蒋捷这首《梅花引》，从不是“读词”，是“入景”——你仿佛能踩着荆溪的薄冰，摸到孤舟上冰凉的船舷，看见那个裹着湿透木棉裘的身影，在昏黄的灯晕里，把故国的回忆，一点点揉进漫天风雪里。每一句都像雪粒打在脸上，初读是凉，再品是疼，到最后，连自己的心头，都像落了一场化不开的寒雪。

一、白鸥叩问：一场自欺欺人的“两难”

词的开篇，没有写雪多大、风多急，先抛来一句“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多妙啊，他不直说自己困在江上，偏要借白鸥的嘴发问。你能想象那画面：江面上的白鸥低低盘旋，翅膀扫过水面的碎雪，它们或许只是好奇这只突然停驻的船，可在蒋捷眼里，这好奇竟成了“拷问”。

“身留”是明摆的事实：大雪封江，船走不了，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是“不可抗力”；可“心留”呢？是他自己不肯走——他的心里，还装着南宋的临安城，装着“花外楼、柳下舟”的江南，装着那个还能穿官袍、写策论的自己。可他偏要反问：“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这话多像赌气，像一个孩子攥着碎了的糖，明明舍不得丢，却嘴硬说“我才不想要”。

你细想就懂了：他怕的不是“身留”，是“心留”的清醒。若只是身子被雪困着，等天晴了就能走；可心被故国困着，这辈子都走不出去。白鸥不懂这些，它们飞远了，留下蒋捷一个人在船里，对着空荡荡的江面发呆——他哪里是在等雪停？是在等一个“能心安”的理由，可这理由，直到词的结尾，都没等来。

二、灯影摇愁：他把影子，熬成了唯一的伴

接着往下读，画面骤然缩紧——从开阔的江面，钻进了逼仄的船舱：“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江风是不客气的，裹着雪粒，一下下拍打着船帘，像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可蒋捷不敢开，也没人来。船舱里只有一盏油灯，灯芯烧得昏昏沉沉，光晕被风吹得晃来晃去，蒋捷说那是“灯晕舞”——多温柔的词，却藏着极致的冷清。这“舞”不是热闹的舞，是孤孤单单的、没人陪的“独舞”，就像他自己，在这乱世里，只能一个人晃荡。

更冷的是“对闲影”三个字。他坐在那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对着自己的影子。影子是“闲”的，他也是“闲”的：南宋亡了，他这个“进士”成了废人，既不能仕元，也不能复国，连“忙”的资格都没有。他就这么盯着影子看，影子也盯着他，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在冷清清的船舱里，把时间熬得比江水还慢。

就在这慢里，“忆旧游”三个字突然冒出来，像一颗糖，却裹着黄连。他想起的不是模糊的片段，是能闻见香味、听见笑声的细节：或许是某个春天，他和友人在“花外楼”里宴饮，楼外的桃花落进酒杯，连酒都带着粉粉的甜；或许是某个夏天，他们乘“柳下舟”游湖，柳丝垂到船头，划桨时溅起的水花，沾在手上都是凉丝丝的；或许还有秋天的桂子、冬天的暖炉，那些日子里，连风都是软的，连月亮都是亮的。

可现在呢？他伸手想摸一摸那些回忆，摸到的只有船舱里的寒气；想笑一笑那些热闹，嘴角却沉得像挂了铅。回忆越甜，现实就越苦——就像在雪地里吃冰，越嚼，牙越疼，心也越凉。

三、旧梦难寻：连老天爷，都不肯成全他的“念想”

“旧游旧游今在否？”——他又开口了，这次是对着空气问，声音可能很轻，轻得被风吹散，可每个字都带着慌。花外楼还在吗？会不会被战火烧了？柳下舟还在吗？会不会沉在江底了？当年一起喝酒的朋友呢？是仕元了，还是死了？

他不敢等答案，也知道没有答案，于是寄希望于“梦”：“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他多卑微啊，不指望真的回到过去，只指望在梦里看一看，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花外楼的飞檐，哪怕只是摸一摸柳下舟的船板。可连梦都不肯成全他：闭上眼，没有花，没有楼，没有舟，只有一片漆黑的江水，“寒水空流”。

这“空”字，是整首词最疼的地方。水在流，可流的不是当年的暖水，是能冻住骨头的寒水；流的不是当年的时光，是他再也抓不回来的故国；流的甚至不是“愁”，是连愁都没地方放的“空”——就像一个人抱着空荡荡的罐子，想装些什么，却发现罐子早被戳破了，什么都装不住。

然后是“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你能想象他当时的模样：裹着一件木棉裘，站在船头上，抬头是压得低低的黄云，云里裹着雪粒，雪粒落在身上，融化成水，顺着衣襟往下渗，把棉袄都泡透了。他不冷吗？肯定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可他更怕的不是身体的冷，是心里的冷——木棉裘能挡雪，却挡不住亡国的痛；衣服能烘干，可心里的寒，怎么烘都烘不热。

他就这么站着，像一尊被雪冻住的雕像。江风刮他，雪粒打他，他都不动——不是不怕冷，是怕一动，心里的那点“念想”就散了。那“念想”是什么？是对南宋的最后一点牵挂，是作为遗民的最后一点尊严，是哪怕全世界都忘了故国，他也不肯忘的倔强。

四、梅花同愁：他把最硬的“气节”，藏进了最软的“愁”里

词的结尾，蒋捷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己”：“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世人都说，没人比我更愁了——是啊，那些仕元的文人，不愁；那些忘了故国的百姓，不愁；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这亡国的愁，在寒江上漂。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雪地里的梅花。

梅花是什么？是文人眼里的“君子”，是“凌寒独自开”的高洁，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倔强。可在蒋捷这里，梅花不是“傲”的，是“愁”的——雪压在梅枝上，梅花低着头，像在叹气；花瓣上沾着雪，像哭红的眼睛。他突然觉得，这梅花，跟自己一样愁。

这哪里是梅花愁？是蒋捷把自己的愁，分给了梅花。他不敢说自己“高洁”，不敢说自己“倔强”，就借梅花的“愁”，偷偷说出了自己的坚守：我不是在自寻烦恼，不是在无病呻吟，我愁的是故国覆灭，愁的是山河易主，愁的是这乱世里，连一朵梅花都活得这么难。

你看，他多聪明啊：明明是在写自己的气节，却不喊口号，只说“梅花似我愁”；明明是在表达自己的不甘，却不抱怨，只借梅花的模样，把硬气藏进了软愁里。这梅花，成了他的影子，成了他的知己，成了他在这漫天风雪里，唯一能抓住的“暖”——哪怕这“暖”，也是带着愁的。

结语：一场雪，装下了一个时代的痛

读完这首词，你会发现，蒋捷写的从来不是“荆溪阻雪”，是“时代阻人”。那场雪，不是自然的雪，是南宋覆灭的“雪”，是异族统治的“雪”，是他作为遗民，一辈子都化不开的“雪”。

他在孤舟上的每一次叩问，每一次回忆，每一次叹息，都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已经逝去的南宋，是为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是为了在乱世里，守住一个文人最后的底线。

多年后，或许有人会问：蒋捷最后去哪了？或许他一直在荆溪的江上漂，或许他找了个小山村隐居，或许他到死，都没等到“雪停”的那一天。可这首《梅花引》，却把那场雪，把那份愁，把那个倔强的身影，永远留在了历史里——每当有人读起“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就会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蒋捷的文人，在寒江上，为故国，哭了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