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50集长篇小说连载•山河沉浮</b></p><p class="ql-block">作者/岁月倾城</p><p class="ql-block">美编号:73598086</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第二回 碧血共和起风云 袁氏窃国握权柄</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一一年的中国,犹如一艘在暴风雨中颠簸的古老巨轮,桅杆倾颓,船舱进水,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延续了二百六十八年的清王朝,早已失去了开国时的锐气与康乾盛世的光彩,如同一株内里蛀空的老树,仅凭庞大的躯壳维持着表面的威严。鸦片战争的炮火轰开了国门,随后是数不尽的屈辱条约、割地赔款。列强的贪婪目光与坚船利炮,使得神州大地山河破碎,民生凋敝。</p><p class="ql-block"> 朝廷内部,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相继离世,留下一个三岁的幼帝溥仪和一群争权夺利的宗室贵胄。摄政王载沣优柔寡断,难堪大任。所谓的“新政”“立宪”,不过是拖延时间的骗局,民心尽失。而民间,变革的思想早已如地火般奔涌。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自1894年兴中会成立以来,屡败屡战,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口号,却如同种子般撒遍大江南北,海外侨胞、国内新式知识分子、会党成员,甚至新军士兵,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面旗帜之下。</p><p class="ql-block"> 革命的风暴正在酝酿,只待第一道闪电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闷天空。这闪电,首先在温暖的南国点燃,却以最炽热的鲜血为代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月的广州,已然提前进入了盛夏。闷热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黏腻地贴在行人的皮肤上。白昼的喧嚣过后,夜幕下的羊城并未完全沉睡。珠江无声流淌,江面上倒映着沿岸人家的零星灯火和偶尔划过的小艇灯笼,波光粼粼,碎金浮动,恍若无数星辰坠落人间,又随着水波轻轻摇曳。远处,越秀山的轮廓融入浓重的夜雾之中,只留下一片黑黢黢、沉默而庞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凝视着这座即将被历史铭记的城市。</p><p class="ql-block"> 城内,小东营五号。这是一处并不起眼的民居,此刻却成了风暴的中心。屋子里,窗户紧闭,灯光被刻意遮掩,只留一盏小小的豆油灯,散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p><p class="ql-block"> 灯下,端坐着一位青年。他名叫林觉民,字意洞,号抖飞,时年二十有四。他面容清秀,眉宇间却透着一介书生的儒雅与革命者的坚毅。此刻,他正展开一方素白信笺,手执毛笔,缓缓研磨着案上的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腕微微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那沉重如山的感情即将倾泻于笔端。他深吸一口气,落笔写下:</p><p class="ql-block">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p><p class="ql-block"> 笔尖停顿,一滴泪无法抑制地溢出眼眶,悄然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与未干的墨迹融为一体。他并非铁石心肠,恰恰相反,他有着极其丰富细腻的情感。</p><p class="ql-block"> 思绪飘回了遥远的福州老家。那熟悉的宅院,每年春天,院中那株白茶花便开得如火如荼,繁茂如雪,洁净如云。他想起与爱妻陈意映在花树下并肩而坐的午后,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与绿叶,在她乌黑的发髻上跳跃、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墨香。他们一同吟诵《楚辞》,讨论诗词,时而相视一笑,尽是缱绻柔情。他还想起年仅五岁的儿子依新,那软糯稚嫩的呼唤声“爹爹!”,每次听到,都让他心头发软,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这孩子面前。</p><p class="ql-block"> 家庭的温暖,爱情的甜蜜,天伦的乐趣,他何尝不贪恋?他正当盛年,才华横溢,前途本该一片光明。</p><p class="ql-block"> 然而,目光越过这小小的、温暖的家的藩篱,放眼神州大地,却是满目疮痍。朝廷腐朽无能,对外卑躬屈膝,对内横征暴敛;列强环伺,鲸吞蚕食,租界林立,恍若国中之国;四万万同胞在专制与贫困的双重压迫下,水深火热,麻木彷徨。这“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的世道,又有几人能真正“称心快意”?</p><p class="ql-block"> “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笔锋至此,愈发坚定、决绝。个人的幸福,在家国沦丧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又奢侈。他深爱他的妻儿,正因如此,他更愿将这份爱推己及人,去创造一个能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能让千万家庭安居乐业的新世界。</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几个时辰之后,公元一九一一年四月廿七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他将与黄兴等同盟会精英一起,向强大的两广总督衙门发起决死进攻。此行,九死一生。这封信,很可能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留给挚爱最后的言语。</p><p class="ql-block"> 他将对妻儿的不舍、对家庭的眷恋、对革命的赤诚、对未来的期盼,全部倾注于笔端。字字泣血,句句含情。写至动情处,他几次搁笔掩面,肩头微微耸动,但最终都重新拿起笔,将更深沉的决意刻入文字。</p><p class="ql-block"> 信写毕,他仔细地折好,放入贴身的内衣口袋中。倘若明日遭遇不测,盼望着这封信能冲破重重阻隔,送到远在福州的意映手中。</p><p class="ql-block"> 隔壁房间,传来几声压抑着的轻微咳嗽声。那是他的福建同乡,也是亲密战友方声洞。此次起义,同盟会集结了来自日本、南洋以及国内各地的精英志士八百余人,如同百川归海,秘密汇集广州。他们中许多人家境优渥,学识渊博,却都毅然抛弃了锦绣前程,怀抱着必死的决心,要来这南国古城,用鲜血和生命敲响清王朝的丧钟,唤醒沉睡的国人。</p><p class="ql-block"> 夜色更深,油灯的光芒愈发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如同这些年轻人心中不灭的理想之火。</p> <p class="ql-block">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五时三十分。</p><p class="ql-block"> 小东营巷内,突然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哨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p><p class="ql-block"> “呜——呜——”</p><p class="ql-block"> 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角,蛰伏的战士们瞬间出动。黄兴身先士卒,率领敢死队一百二十余人,如同猛虎出柙,冲出狭窄的巷口。众人臂缠白巾作为标识,手执步枪、手枪、炸弹,目光炯炯,神情肃穆而激昂,直扑位于今越华路的两广总督衙门!</p><p class="ql-block"> 林觉民就在队伍的中段。他身材不算高大,但动作敏捷,目光如炬,冲锋时没有丝毫迟疑。街道上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纷纷避让。杂乱的脚步声、武器的碰撞声、粗重的喘息声,汇聚成一股决死的洪流。</p><p class="ql-block"> 队伍很快逼近总督衙门。高大的门楼、紧闭的大门、石阶前持枪警戒的卫兵,无不显示着这座官衙的威严与森固。“什么人?站住!”卫兵发现这群臂缠白巾、手持武器的不速之客,惊骇之下,慌忙举枪喝问。</p><p class="ql-block"> 回答他们的是清脆的枪声和怒吼。黄兴抬手一枪,战斗瞬间爆发!</p><p class="ql-block"> “砰!砰!砰!” “轰!”炸弹在衙门口炸响。</p><p class="ql-block"> 枪声大作,如同爆豆般密集。子弹呼啸着掠过古老的青石路面,撞击在墙壁、石狮上,迸溅出点点耀眼的火星。硝烟味、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p><p class="ql-block"> 革命党人一边猛烈还击,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有人中弹倒下,后面的人立刻跨过同伴的遗体,继续冲锋。他们的火力或许不算强大,但那股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气势,彻底压倒了守门的清军。</p><p class="ql-block"> 很快,革命党人突破了大门,呐喊着冲入督署内堂。他们奋力冲杀,搜寻总督张鸣岐。然而,冲入内堂才发现,狡猾的张鸣岐早已听闻风声,在后墙凿开一个洞,仓皇逃往水师公所避难。</p><p class="ql-block"> 愤怒的革命党人岂能甘心?“烧了这祸国殃民的所在!”黄兴怒吼道,声音因激愤而嘶哑。</p><p class="ql-block"> 众人愤而点火。火把投向华丽的帷幔、木制的家具、堆积的文书……火舌迅速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雕梁画栋在烈焰中发出噼啪的悲鸣,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黑龙,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昏聩的天幕烧穿。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广州傍晚的天空,也映照着革命志士们满是烟尘与决绝的脸庞。</p><p class="ql-block"> 然而,焚烧督署并未能扭转战局。当起义军转而攻袭督练公所途中,与闻讯赶来的水师提督李准的大队亲兵部队遭遇在了狭窄的街巷之中。</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鏖战就此展开。巷道狭窄,双方几乎短兵相接。枪声、爆炸声、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墙壁上弹痕累累,地上很快淌满了鲜血。林觉民身手矫健,利用地形掩护,将手中的炸弹精准地投向清兵聚集之处。</p><p class="ql-block"> “轰!”一声巨响,几个清兵应声倒地。</p><p class="ql-block"> 就在他再次挺身投弹时,“砰”的一声,一颗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弹,击中了他的右腿。剧痛袭来,他一个踉跄几乎摔倒,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裤管,滴落在青石板上。</p><p class="ql-block"> 旁边的战友见状,急忙想要搀扶他后撤。“别管我!”林觉民猛地推开战友的手,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大喊道:“前进攻敌,毋顾我!革命岂能惜身!”他拖着伤腿,依靠在墙边,继续举枪射击。</p><p class="ql-block"> 战斗持续至深夜。革命党人虽英勇无比,但终究寡不敌众,弹药渐竭,伤亡惨重。队伍被打散,被迫分散撤退。林觉民终因伤重力竭,在一条昏暗的窄巷内被清兵发现并俘虏。</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广州城枪声、爆炸声、马蹄声、哭喊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息。血色朦胧,笼罩了珠江两岸。轰轰烈烈的广州起义(又称黄花岗起义),在经历了一夜的惨烈战斗后,悲壮地失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广总督衙门经此一吓,虽未伤筋动骨,却也惊魂难定。总督张鸣岐逃过一劫后,惊魂甫定,旋即暴怒,立即下令全城戒严,大肆搜捕革命党人,并对被捕者进行紧急审讯。</p><p class="ql-block"> 大堂之上,灯火通明,却气氛阴森。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林觉民虽镣铐加身,腿部伤口还在渗血,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的脊梁依然挺得笔直,目光如电,扫视着堂上的一切,毫无惧色。</p><p class="ql-block"> 审判官惊堂木一拍,声音尖厉却难掩一丝心虚:“台下逆犯,报上名来!尔等乱党,为何要聚众造反,袭击督署,祸乱省城?”</p><p class="ql-block"> 林觉民昂首而立,朗声答道:“吾辈起义,非为私利,乃为公理!为唤醒四万万同胞之爱国心,为推翻这专制腐朽之清廷,为建立共和之中华!今日之事,有死而已,何必多言!”</p><p class="ql-block"> 他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在大堂中回荡。接着,他不待审问,反而开始慷慨陈词,从世界革命大势讲到中华民族面临的亡国灭种之危局,从清政府的昏聩无能讲到革命救国的必要性与紧迫性。他言辞恳切,情理交融,声如洪钟,悲壮激昂。</p><p class="ql-block"> 堂上衙役、书吏,甚至一些低级官员,听着这位年轻人的演说,无不动容。他们见过太多囚犯,有的是滚刀肉,有的是可怜虫,却从未见过如此人物,身在囚笼,面临死刑,却仿佛站在历史的高处,审判着这个腐朽的王朝。有人私下低语:“此人气宇轩昂,谈吐不凡,真乃人中龙凤。如此才俊,杀之实在可惜啊。”</p><p class="ql-block"> 这些话语隐隐传到后堂张鸣岐的耳中。这位总督大人面色阴沉,冷笑道:“正是此等才华横溢、信念坚定之士,才是乱党之中坚,蛊惑人心之祸首!不杀,不足以绝后患,不足以儆效尤!”杀意已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临刑前夜,监狱之中昏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霉腐的气味。林觉民与几位同时被捕的难友设法相见。方声洞伤势极为严重,躺卧在冰冷的草席上,气息微弱,却仍努力露出笑容,断断续续地说道:“觉民兄……吾等……虽死……而共和之精神……永生……”</p><p class="ql-block"> 众人相视,脸上竟都浮现出平静甚至豁达的笑容。死亡,在他们决定参加起义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置之度外。他们谈论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未来的中国,谈论他们未能竟的事业,相信必有后来者完成。</p><p class="ql-block"> 一盏如豆的油灯,光芒微弱却顽强,映照着这些年轻而无比坚毅的面庞。他们之中,最大的不过三十岁,最小的才十八岁,正是人生中最灿烂的年华。他们本可以成为学者、商人、工程师,享受安宁富足的生活,却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甘愿赴死。</p><p class="ql-block"> 四月二十九日清晨,天空阴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 牢房铁门被哐当一声打开。林觉民等数十位被捕的起义者被押出牢房。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冰冷而刺耳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清晨格外令人心悸。他们虽然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伤痕,却个个昂首挺胸,目光清澈。沿途被迫早早起来的百姓纷纷驻足,沉默地围观着这支赴死的队伍。有人面露恐惧,有人摇头叹息,更多的人眼中充满了敬佩与不忍。</p><p class="ql-block"> 一位老者喃喃道:“这都是些读书人啊,可惜了,可惜了……”</p><p class="ql-block"> 队伍中,不知是谁率先高呼:“共和万岁!” “民国万岁!” “孙中山先生万岁!”</p><p class="ql-block"> 口号声此起彼伏,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也点燃了志士们心中最后的火焰。他们笑着,喊着,走向生命的终点,仿佛不是去受刑,而是去参加一场光荣的庆典。</p><p class="ql-block"> 刑场设在黄花岗(原名红花岗,潘达微后改其名)。此时,岗上野花盛开,点缀在荒草之间,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 枪声响起。林觉民倒在血泊之中,年仅二十四岁。与他一同就义的,还有另外七十一位烈士(实际收殓遗体七十二具,具体数字史学界有讨论,传统称七十二烈士)。他们的鲜血,浸透了这片土地。</p><p class="ql-block"> 清廷为了震慑民众,下令暴尸三日,不准收殓。凄风苦雨,英雄遗体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 此时,一位同情革命的《平民报》记者、基督教徒潘达微先生,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挺身而出。他以慈善的名义,四处奔走,多方斡旋,终于说服清吏,并以自己的房产作抵押,购得棺木,雇请仵工,将散落各处的七十二位烈士遗骸收殓,合葬于黄花岗。</p><p class="ql-block"> 潘达微先生伫立在新坟前,心情沉重,泪洒衣襟。他亲自题写墓碑:“七十二烈士之墓”。望着这片被鲜血染红、如今又开满黄花的山岗,他悲恸地感叹道:“碧血黄花,天地同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与此同时,那封字字泣血的《与妻书》,几经周折,躲过了清吏的搜查,终于送到了福州三坊七巷的林家宅邸。</p><p class="ql-block"> 林觉民的妻子陈意映,这位同样受过良好教育、与丈夫情深意笃的女子,展信读之。但见那熟悉的笔迹,写的却是永诀之言:</p><p class="ql-block"> “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p><p class="ql-block"> 字字如刀,剜心剔骨。陈意映泪如雨下,痛不欲生。她当时已有八月身孕,因悲恸过度导致早产。虽然孩子勉强生下,但她的身心遭受了毁灭性打击,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终于在次年(一九一二年)黯然离世,随夫君而去。</p><p class="ql-block"> 林家将林觉民与陈意映合葬于福州北门外。墓前,常有知情者或仰慕者献上洁白的茶花,纪念这段在乱世硝烟中凋零的凄美爱情,也铭记那位为天下人谋永福而舍小家的青年志士。每到清明时节,总有学生、市民前来祭扫,他们会轻声诵读那封感动了千古的绝笔书,声音在松柏间回荡,仿佛在诉说着不朽的理想与爱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黄花岗的枪声虽已停息,烈士的鲜血也已渗入大地,但它所激起的巨大波澜,却以惊人的速度在全国范围内扩散、发酵。它像一把巨锤,沉重地敲击在每一个关心国事的人心上,让悲愤、屈辱、求变的情绪如同野火般蔓延。</p><p class="ql-block"> 孙中山先生在美国芝加哥闻讯后,悲愤不已,盛赞此次起义:“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p><p class="ql-block"> 消息传至西南腹地的成都时,正是五月一个闷热的午后。潮湿的热风裹挟着府南河的湿气,吹得人心烦意乱。在四川咨议局内,蒲殿俊、罗纶、张澜等立宪派士绅正在商议一件关乎四川全省利益的大事——铁路问题。</p><p class="ql-block"> 当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惨烈就义的消息传来,会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原先关于路事争论的喧嚷被一种更沉重、更悲壮的气氛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愤怒和兔死狐悲的凄凉。</p><p class="ql-block"> “清廷残暴如斯,竟连林觉民这等爱国至诚、才华卓绝之士也不放过!简直自绝于天下!”罗纶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诸公!今日之议,可以休矣!朝廷如此倒行逆施,对救国志士尚且如此,对我等商民权益,岂有半点怜惜?铁路之事,我们断不可再让步!必须力争到底!”</p><p class="ql-block"> 这番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积压已久的干柴。原来,就在五月九日,清廷皇族内阁在邮传大臣盛宣怀的极力策划下,悍然宣布实行“铁路干线国有”政策。这道上谕,以“国家必取纵横四网诸大干路规划布置”为名,强行接收广东、四川、湖南、湖北四省商民集股修筑的铁路公司。这看似“统一路政”的举措,实则是赤裸裸的掠夺。</p><p class="ql-block"> 更令人愤慨的是,清廷在宣布“国有”的同时,就与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签订了《湖广铁路借款合同》,以路权作抵押,借款六百万英镑,年息五厘,且工程、财务等权尽操外人之手。这分明是“夺我川人之肉,啖外人之口!”</p><p class="ql-block"> 蒲殿俊脸色铁青,愤然展开手中的账册,声音沉痛:“诸位乡贤请看!我全川士农工商,节衣缩食,甚至农人卖粮,妇人典卖钗环,七千万人,不论贫富,人人持股,历时数年,才凑得这一千四百余万两股银!每一两银子,都是川人的血汗,都是盼着川路早成,便利交通,造福桑梓!如今朝廷一纸令下,便要强取豪夺,不仅不予足额补偿,反而要将路权拱手让与外人!天下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p><p class="ql-block"> 满座哗然,群情激愤。五月的成都已然燥热难当,但比天气更炽热的,是四川士绅和百姓心中被点燃的怒火。经济利益的受损与政治上的极度不满,以及黄花岗烈士鲜血的刺激,彻底融合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五月十六日,四川铁路公司在成都召开临时股东大会,会场内外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台上发言者声泪俱下,台下听众义愤填膺。会议当即决定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推举蒲殿俊为会长,罗纶为副会长。大会提出“破约保路”的鲜明口号。</p><p class="ql-block"> 保路同志会成立后,立刻派出宣讲员奔赴各州县,发动群众。舆论机器全力开动,《蜀报》《西顾报》等连日刊登文章,揭露“国有”政策的卖国实质和借款合同的丧权辱国。</p><p class="ql-block"> “铁路准归商办!”“拒借洋款,保我路权!”“文明争路”的口号响彻云霄。运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广泛支持。不仅士绅、商人、学生积极参与,广大下层民众、江湖会党也纷纷卷入。不到十天,成都一地加入同志会者已逾十万人!全川各州县纷纷成立分会,会员人数如滚雪球般激增,很快达到数十万之众。</p><p class="ql-block"> 六月十七日,运动达到新的高潮。成都各学堂学生集体罢课,高举标语,走上街头游行示威。青年学子们面容稚嫩却神情激动,高唱着爱国歌曲,声振屋瓦。沿途市民深受感染,不断有人加入游行队伍。很快,游行演变成了数万市民的大请愿。</p><p class="ql-block"> 人们手持香烛,效仿古人“哀而告天”的形式,前往总督衙门请愿,表面上是为铁路国有政策“祭天”,实则是向清廷示威,展示四川民众不可侮的力量。白发苍苍的老翁、意气风发的青年、抱着孩子的妇人、挑着担子的小贩……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人们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情绪悲壮而激昂。</p><p class="ql-block"> 卖报童穿梭在人群中,叫卖着最新出版的《保路同志会报告》,报纸很快被抢购一空。成都,这座古老的西南都会,完全被保路爱国热情所淹没。</p><p class="ql-block"> 面对如此浩大的声势,初时,四川总督赵尔丰感到棘手。他深知民怨已极,强行镇压恐生大变,曾一度试图安抚,并上奏朝廷,陈述川民激愤情形,请求暂缓接收川路,或妥善解决股款问题,以平息事态。</p><p class="ql-block"> 然而,此时的清廷已被皇族内阁和盛宣怀等人把持,态度异常强硬。他们不仅驳回了赵尔丰的请求,反而连下严旨,斥责赵尔丰“懦弱无能”,令他“切实弹压,毋任嚣张”,“倘再措置失宜,酿成事端,定治该督之罪!”</p><p class="ql-block"> 在朝廷的严旨催逼下,赵尔丰骑虎难下,只得改变策略,开始调兵遣将,部署兵力,准备以武力镇压保路运动。成都的空气中,除了闷热和愤怒,渐渐弥漫起令人不安的火药味。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时间进入七月,成都的酷暑达到了顶峰。热浪炙烤着大地,街边的柳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条,连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和沉闷。</p><p class="ql-block"> 七月十五日,这一天,注定要被历史铭记。保路同志会经过组织,决定进行更大规模的请愿活动。数千名成都市民,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这次请愿,他们采取了更为策略也更具象征意义的方式:人们头顶着光绪皇帝的牌位(以示合法抗争,忠于皇帝而反对奸臣),两旁供奉着黄纸印的光绪牌位,手中执着香烛,神情肃穆,秩序井然地向位于督院街的总督衙门行进。</p><p class="ql-block"> 队伍浩浩荡荡,却又异常安静,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声。远远望去,香烟缭绕,烛光闪烁,宛如一条缓缓流动的星河,悲壮而苍凉。这是一次奇特的政治示威,既表达了极度的愤怒,又试图将行动限定在“文明争路”的框架内,体现了立宪派士绅的领导特点。</p><p class="ql-block"> 在督院衙门内,气氛同样紧张到了极点。总督赵尔丰焦躁不安地在花厅内来回踱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拭。幕僚在一旁轻声劝道:“大帅,外间民众虽多,然皆徒手请愿,顶香跪伏,并无暴乱之举。若以武力相向,恐失人心,激起大变啊!”</p><p class="ql-block"> 赵尔丰长叹一声,声音充满了无奈和焦虑:“我岂不知?川民激愤,情有可原。然朝廷严旨一道道,如刀似剑,催逼甚紧,骂我姑息养奸。若再不有所行动,我这顶戴花翎乃至项上人头,只怕都难保!”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心生一计:“也罢,且将蒲殿俊、罗纶、张澜、邓孝可等九位同志会首领‘请’入衙内商议。若能说服他们,由他们出面解散民众,或可平稳解决。”</p><p class="ql-block"> 这实为诱捕之计。蒲、罗等人虽心存疑虑,但考虑到若能当面与总督交涉,或有一线转机,且自恃为民请命,并无过错,便坦然应邀入内。</p><p class="ql-block"> 谁知,他们刚一步入衙门二堂,四周伏兵尽出,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兵士拿下,扣押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消息迅速传到衙门外。请愿群众闻此噩耗,顿时哗然!愤怒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放了蒲先生!放了罗先生!” “官府骗人!还我代表!” 人群情绪失控,向前猛烈涌动,试图冲进衙门要人。</p><p class="ql-block"> 赵尔丰闻报,惊慌失措。他原本指望抓了首领,群龙无首,民众自会散去,没想到事与愿违。他硬着头皮登上衙门内的高台,试图安抚民众:“诸君请安静!请回吧!蒲、罗诸公在此商议路事,稍后便归!”</p><p class="ql-block"> 然而,信用已然破产,无人再信他的鬼话。群众怒吼着,继续向前拥挤。守卫衙门的卫兵们紧张万分,手中的步枪上了刺刀,在烈日的照射下闪着冰冷的寒光,组成一道人墙,竭力阻挡着人群。</p><p class="ql-block"> 局势一触即发!</p><p class="ql-block"> 突然,“砰!”的一声枪响,不知从何处而起(至今说法不一,有说是清兵走火,有说是同志会人物抢枪,也有说是赵尔丰下令)。</p><p class="ql-block"> 这声枪响,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瞬间,场面彻底失控。惊叫声、怒吼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人群惊慌奔逃,互相踩踏。而高度紧张的清兵,在混乱中可能误以为得到了命令,也可能是因为恐惧,竟然开始向人群开枪射击!</p><p class="ql-block"> “砰!砰!砰!砰!” 枪声如同爆豆般密集响起!</p><p class="ql-block"> 赵尔丰在混乱中,或许是为了自保,或许是真的慌了神,竟也下达了开枪镇压的命令。屠杀开始了!手无寸铁的民众成了活靶子。子弹呼啸着射入人群,鲜血四处喷溅,染红了总督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一位老翁怀中还紧紧抱着光绪皇帝的牌位,却中弹倒地,牌位摔碎在血泊之中。年轻的学子试图扶起受伤的同伴,自己却被流弹击中,扑倒在地。妇人孩子的哭喊声凄厉刺耳……</p><p class="ql-block"> 一时间,督院街成了人间地狱。死伤者枕藉,惨不忍睹。这就是震惊中外的“成都血案”。据事后统计,当场死亡三十二人,伤者不计其数。</p><p class="ql-block"> 赵尔丰试图用鲜血封锁消息,但大屠杀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全川乃至全国。“赵屠户”的绰号一夜之间传开。整个四川震动了!血案彻底撕破了清廷“立宪”的假面具,也打破了立宪派“文明争路”的幻想。温和的请愿换来的却是无情的子弹,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了——武装反抗!</p><p class="ql-block"> “罢市!罢课!抗粮抗捐!” “为死者报仇!向赵尔丰讨还血债!”</p><p class="ql-block"> 各地保路同志会迅速转变为同志军,武装起义的烽火以燎原之势燃遍巴山蜀水。哥老会等会党成员成为武装斗争的骨干。秦载赓、侯宝斋、龙鸣剑、王天杰等纷纷领导起义。龙鸣剑、王天杰等率同志军进攻荣县。城墙之上,清军知县早已闻风丧胆,携眷逃遁,只余几个老弱残兵瑟瑟发抖。革命军兵不血刃,进入县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义师。</p><p class="ql-block"> 九月二十五日,同盟会员吴玉章、王天杰等在荣县召开民众大会。县衙门前人山人海,秋日的阳光洒在每个人激动而愤怒的脸上。吴玉章登上高台,慷慨陈词,宣布荣县独立,不再接受清廷管辖!</p><p class="ql-block"> 台下万众欢呼,声震云霄。一面绣着巨大“汉”字的大旗,在县衙门前冉冉升起。这是辛亥革命时期,全国第一个脱离清王朝统治的县级革命政权!它比武昌起义还早了半个月!</p><p class="ql-block"> 荣县独立,如同在黑暗的夜空中点燃了第一颗耀眼的星星。紧接着,各州县纷纷响应起义,宣布独立。清政府在四川的统治,从此陷入了土崩瓦解的境地。四川的保路风潮和武装起义,极大地牵制了清军力量,为即将到来的武昌首义创造了绝佳的时机。革命的洪流,已然势不可挡。</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一一年(宣统三年)十月的武昌,深秋已至,凉意彻骨。拂晓时分,浩瀚的长江江面笼罩着厚重的乳白色薄雾,数步之外便不辨牛马。一声低沉而悠长的汽笛,仿佛来自异世界的呜咽,从下游的江汉关码头穿透潮湿窒闷的空气,缓缓溯江而上,掠过停泊在岸边的外国兵舰和商船,传入尚在沉睡中的城市。</p><p class="ql-block"> 城内,蛇山如同一条静默的巨蟒,亘古以来便俯视着武昌、汉口、汉阳三镇。山上奥略楼的飞檐斗拱,在熹微的晨光中勾勒出苍劲而孤寂的剪影。街道两旁,法国梧桐的叶片已被秋风染透,枯黄憔悴,纷纷扬扬地飘落,铺满了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被最早一批为生计奔波早行人的脚步踩出沙沙的哀鸣,仿佛在低泣着一个王朝的末路。</p><p class="ql-block"> 这本该是两湖之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秋日,但若细心感受,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紧张,仿佛堆满了干柴的庭院,只差一粒迸射的火星,便能燃起焚天烈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新军第八镇(师)的驻地,气氛尤为压抑窒息。自四川保路运动风潮如野火般燎原而起,清廷惊恐万状,急令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端方,率领湖北新军精锐一部入川弹压。此举致使武昌防务骤然空虚,而各种谣言也随之如雨后毒菇般滋生蔓延。军营之中,私语窃窃,皆传闻朝廷已获密报,正欲按图索骥,彻底清除军队中的革命党人。</p><p class="ql-block"> 那些隐秘而充满力量的名称——“共进会”“文学社”——这些如同毛细血管般深植于新军肌体中的秘密革命团体,早已势力盘根错节,此刻更是让当局者寝食难安,如坐针毡。士兵们私下传递着消息,眼神交汇间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与警惕。革命思想如同地下暗流,在新军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内部悄然涌动,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p><p class="ql-block"> 第八镇工程营内,士兵金兆龙正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亮擦拭步枪。他的动作机械而专注,但眼神却不时飘向窗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同营的程定国凑近低语:“听说瑞澂已经拿到了名册,正在逐一排查。”金兆龙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早晚有这么一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你死我活。”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p><p class="ql-block"> 军营食堂里,几个士兵围坐一桌,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一种难以言状的紧张气氛。“听说名册已经落到官府手里了,”一个年轻士兵面色苍白,“咱们会不会……”“怕什么!”对面一个络腮胡汉子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他个鱼死网破!”“小声点!”旁边较为年长的士兵警惕地环顾四周,“隔墙有耳。听说总督府已经增派了巡逻队,这个时候更要沉住气。”</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对话在军营各处悄悄进行着。恐惧与决心在每个人心中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张力。许多人开始悄悄准备白布条,打磨刺刀,暗中约定起事时的暗号和行动方案。一场变革正在寂静中酝酿,只待那决定性的瞬间。</p><p class="ql-block"> 与此同时,在武昌城内的各个秘密据点,革命党人也在加紧活动。共进会和文学社的领导人多次秘密会面,最终决定于十月十六日举行起义。起义计划已经制定完毕,只待时机成熟。</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武昌城内灯火阑珊。在城南的一处僻静宅院内,共进会与文学社的主要领导人正在进行最后一次秘密会议。昏暗的油灯下,十余人围坐一堂,气氛凝重。</p><p class="ql-block"> 孙武首先发言:“诸位同志,四川保路风潮愈演愈烈,端方已率我军精锐入川,此刻武昌防务空虚,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p><p class="ql-block"> 文学社负责人蒋翊武接话道:“确实如此。但新军内部情况复杂,各标营中我们的力量分布不均,需要周密部署。”他展开一张武昌城防图,手指在上面划过,“工程营位于瞭望台军械所附近,一旦起事,必须首先控制此地。”</p><p class="ql-block"> 众人俯身细看地图,低声讨论着行动计划。窗外偶尔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更添几分紧张气氛。这场秘密会议持续到深夜,最终确定了起义的具体方案:十月十六日晚,以南湖炮队鸣炮为号,各营同时行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月九日,一个看似平静的午后。汉口俄租界,宝善里14号。一座不起眼的二层红砖小楼,隐蔽在租界边缘的巷弄里。屋内光线昏暗,窗户被厚布帘严密遮挡,只有几缕阳光顽强地从缝隙中挤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p><p class="ql-block"> 浓烈刺鼻的硝酸气味弥漫每一个角落,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共进会领导人孙武,正全神贯注地俯身于一张简陋的木桌前,屏息凝神地调试着最后一批炸弹。桌上、地上散乱地摆放着铁罐、火柴、盐酸、硫磺等危险物什。孙武额头沁满细密的汗珠,他却不敢抬手去擦,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谨慎而迅速。起义已最终定在十月十六日,这些威力巨大的家伙,将是攻打那座森严的湖广总督署、粉碎旧世界堡垒的关键利器。</p><p class="ql-block"> 窗外隐约传来小贩拖着长调的叫卖声和电车驶过的叮当声,更反衬出屋内的死寂与紧张。孙武的助手李作栋站在门边,不时透过窗帘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额头上同样布满汗珠。</p><p class="ql-block"> “还要多久,炳寅兄?”李作栋低声问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嘶哑。“就快好了”孙武头也不抬,手中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这些最后一批,威力比之前的大得多。只要顺利运进军营,总督署那高墙也不再是障碍。”</p><p class="ql-block">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犹如死神的狞笑!孙武手中的金属工具一滑,与正在配制的炸药发生剧烈摩擦——意外就在这千分之一秒内发生!顿时火光爆闪,浓烟骤起,巨大的冲击力将桌上的瓶瓶罐罐掀翻在地!孙武惨叫一声,面部和手部被严重灼伤,血肉模糊,整个人向后仰倒,瞬间昏迷不醒。</p><p class="ql-block"> “出事了!快!”在门外望风的同志闻声破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刺鼻的硝烟味和皮肉烧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剧烈的爆炸声和滚滚浓烟必然已惊动近在咫尺的租界巡捕。</p><p class="ql-block"> 同志们手忙脚乱,用衣物扑灭孙武身上残火,七手八脚地抬起鲜血淋漓、生死不明的他,仓皇从逼仄的后门撤离,试图送往附近的日租界医院急救。极度慌乱之中,他们竟未能将室内那些准备起义的旗帜、文告、钞票、印信,尤其是那本要命的——写满了新军中革命党人姓名、住址、职务的名册——全部带走。</p><p class="ql-block"> 俄租界的巡捕反应极其迅速,尖利的警哨声顷刻划破租界的宁静。他们迅速包围并冲入小楼,轻而易举地搜获了所有来不及带走的、至关紧要的证据。那本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在巡捕头目的眼中,犹如一份来自地狱的死亡名单,直指新军内部成千上万颗躁动不安的心脏。</p><p class="ql-block"> 消息如同被插上了翅膀,通过租界的电报房,瞬间飞传至湖广总督瑞澂的官署。</p><p class="ql-block"> 与此同时,在武昌城内另一处秘密据点,文学社的领导人蒋翊武、刘复基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孙武的消息。当爆炸的消息传来时,众人脸色骤变。</p><p class="ql-block"> “必须立即行动!”刘复基猛地站起身,“名册落入敌手,官府定会按图索骥,我们不能再等了!”</p><p class="ql-block"> 蒋翊武沉思片刻,毅然道:“传令各营,提前于今夜举事!以南湖炮队炮声为号!”</p><p class="ql-block"> 命令迅速通过秘密渠道传递出去,但清军已经加强戒备,许多消息未能及时送达。这个夜晚,武昌城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湖广总督署内,瑞澂览报,大惊失色,面如死灰。他立即跳起,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快!紧闭四城!全城戒严!按图索骥,按册拿人!一个不许放过!”</p><p class="ql-block"> 恐怖的气氛如同瘟疫,瞬间攫住了整个武昌城。城门轰然关闭,铁索横江。军警四出,缇骑穿梭,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踏出令人胆寒的节奏。一夜之间,革命党人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三人相继被捕。</p><p class="ql-block"> 总督署大牢内,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恐惧的气息。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三人被分别关押,遭受严刑拷打,但他们咬紧牙关,没有透露任何革命机密。</p><p class="ql-block"> 十日凌晨,天色未明之际,三人便在总督署东辕门外被残忍处决,慷慨就义前骂不绝口。刽子手的鬼头刀寒光闪过,血溅阶石,三颗头颅被高悬于旗杆之上示众,面目依稀可见不屈的怒容。</p><p class="ql-block"> “督署门前,血溅阶石,三君骂贼之声,犹震耳也!”这惨烈悲壮的消息,以各种隐秘而飞速的方式在军营中传递,恐惧和愤怒如同野火在新军士兵的心中蔓延。人人自危,名册既已落入敌手,束手待毙乎?坐而等死,不如奋起一击!或可死中求生,杀出一条血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军营中,士兵们交换着沉重的眼神。第八工程营的熊秉坤暗中召集革命同志,压低声音说:“情况危急,官府按名册抓人,我等迟早难逃一死。不如趁其尚未行动,提前起事!”</p><p class="ql-block"> 金兆龙擦着手中的步枪,眼神坚定:“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个痛快!我愿打头阵!”程定国点头附和:“今夜就动手,不能再等了!”</p><p class="ql-block"> 起义时间被提前到了十日晚。消息通过秘密渠道迅速传遍各营,革命党人纷纷做好准备,等待那决定性的信号。</p><p class="ql-block"> 武昌城内的百姓也感受到了异常的气氛。店铺早早关门,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巡逻的清军快步走过。在城北的一条小巷里,几个年轻人正在悄悄议论。</p><p class="ql-block"> “听说明日要剪辫子了。”一个青年摸着脑后的长辫,既兴奋又忐忑。年长者警告道:“小声点!官府正在抓人,这时候别惹事。”但变革的气息已经无法抑制,仿佛暴风雨前的闷热,令人窒息又充满期待。</p><p class="ql-block"> 夜幕仿佛比往常降临得更早,沉重地压了下来。乌云蔽月,星辉黯淡,整个武昌城被一种不祥的黑暗吞噬。灯火较往日更为稀疏,仿佛百姓也预感到了什么,早早闭户。只有更夫敲梆报时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凄凉而诡异。</p><p class="ql-block"> 位于紫阳湖旁的第八镇工程第八营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士兵们挤在营房内,窃窃私语,眼神在昏暗的油灯下交汇,传递着无法言说的不安与最终的决绝。</p><p class="ql-block"> 当晚七时许,值班的二排排长陶启胜按例带人查铺。他本就对部下金兆龙、程定国等几人平日言行心存怀疑,此刻见金兆龙和衣而卧,臂缠白巾,身边步枪荷枪实弹,分明是枕戈待旦之状,顿时疑心大起,厉声喝问: “金兆龙!尔等意欲何为?想造反吗?!”</p><p class="ql-block"> 金兆龙知事已败露,索性豁了出去,毫不畏惧地朗声答道:“造反就造反!天下皆反,老子就反了!汝待怎样?!”话音未落,陶启胜怒极,上前扭打。两人顿时翻滚在地。</p><p class="ql-block"> 程定国见状,深知已是千钧一发,再无任何转圜余地,他热血上涌,大喝一声:“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猛地举起手中的汉阳造步枪,对准正压住金兆龙的陶启胜,毅然扣动了扳机!</p><p class="ql-block"> “砰——!”清脆震耳的枪声,如同划破暗夜的第一道闪电,又如同进攻的号令,彻底撕裂了武昌城这死寂的秋夜!这石破天惊的第一枪,就此点燃了那足以埋葬延续两百六十八年清王朝的燎原烈火!</p><p class="ql-block"> “起义!起义!反了!”工程营革命党代表熊秉坤立即挺身而出,吹响警笛集合。士兵们积压的怒火与恐惧瞬间爆发,纷纷撕下象征旧军的肩章,臂缠白巾作为标识,呼啸着冲出营房。他们打死了几名试图阻挡的军官,砸开军械库的铁锁,夺取了宝贵的弹药。</p><p class="ql-block"> 随后,熊秉坤率领这批决死的起义士兵,如同出闸猛虎,直扑位于瞭望台的军械所。那里储存着湖北全省的军火弹药,是起义成败至关重要的生命线!</p><p class="ql-block"> 驻守瞭望台军械所的是左队队官(连长)吴兆麟。他恰是昔日革命团体日知会的旧人,内心早已埋藏革命之志。听闻工程营发难,又见熊秉坤率众而来,军心所向,大势已去,更兼大势所趋,吴兆麟当即果断响应,下令打开库门。起义军顿时获得了堆积如山的弹药补充,气势为之大振。因吴兆麟军阶较高,且素富谋略,被众人推举为临时总指挥,负责指挥接下来的攻坚战斗。</p><p class="ql-block"> 此刻,城内外各标营的新军听见这惊天动地的枪声,又望见瞭望台方向冲天的火光,皆知工程营已率先发难。长期酝酿的革命火种瞬间被点燃!测绘学堂的年轻学生、二十九标、三十标的步兵、南湖炮队的炮兵、辎重队的士兵……各营的革命党人纷纷起而响应!无数士兵砸开营门,如同无数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涌向瞭望台,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p><p class="ql-block"> 炮队的士兵们更是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费尽气力,将数十门沉重的山炮也从营中拖出,在黑夜里这些钢铁巨兽显得格外狰狞,散发着毁灭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武昌城内的百姓被枪声惊醒,纷纷透过门窗缝隙向外张望。一些人惊恐地躲藏起来,另一些人则勇敢地走出家门,为起义军提供帮助。有个老秀才甚至拿出珍藏的文房四宝,为起义军书写安民告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在吴兆麟的指挥下,起义军迅速兵分三路,向湖广总督署和旁边的第八镇司令部发起了猛烈进攻。总督署墙高门厚,异常坚固,残余的卫队凭借优势火力,据险拼死抵抗,机枪喷吐着火舌,组成一道道死亡封锁线。</p><p class="ql-block"> 总督瑞澂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竟命亲兵卫队在衙门后墙凿开一个狗洞,带着家眷亲随,从洞中爬出,狼狈不堪地逃往江边,登上了早已备好的“楚豫”号兵舰,寻求庇护。</p><p class="ql-block"> 然而,革命军毕竟缺乏巷战经验和统一调度,进攻一度受挫,伤亡不小。关键时刻,南湖炮队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起义士兵们喊着号子,将一门门大炮艰难地拖上蛇山、中和门等制高点,居高临下,校准方位,对准夜幕下巍峨森严的总督署,开始了猛烈轰击。</p><p class="ql-block"> “轰——!轰——!轰——!”炮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公震怒!炮弹拖着炽热的尾焰,如同复仇的火鸟划破漆黑的天幕,然后精准地重重砸在总督署的屋宇、墙垣、亭台楼阁之上!砖石飞溅,木屑横飞,火光冲天而起,顷刻间将这座昔日威严肃穆、代表帝国权威的衙门,陷入一片烈焰翻腾的火海地狱之中。清军残存的抵抗意志,在这天崩地裂般的炮火中彻底崩溃瓦解。</p><p class="ql-block"> 激战彻夜,至十一日清晨,朝阳终于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喷薄而出,万道金光驱散黑暗,照耀着硝烟尚未散尽、满目疮痍的武昌城。在无数激动、疲惫而又充满希望的目光注视下,一面崭新、醒目的九角十八星旗——象征着铁血与共和的旗帜,被革命的士兵们用颤抖而有力的双手,高高升起在武昌城门楼之上,迎着晨风猎猎作响,如同宣告一个新时代的诞生!</p><p class="ql-block"> 武昌,光复了!</p><p class="ql-block"> 消息传开,武昌城内百姓纷纷走出家门,有人端茶送水犒劳起义士兵,有人主动加入队伍协助维持秩序,还有人开始剪掉象征满清统治的辫子。整个城市沉浸在一种混合着兴奋、不安和期待的氛围中。</p><p class="ql-block"> 在武昌街头,出现了感人的一幕:一群学生自发组织起来,帮助维持秩序,为起义军做向导。商人们打开店铺,提供食物和物资。甚至连一些前清官员也悄悄表示支持,愿意为新政权效力。</p><p class="ql-block"> 与此同时,武昌的革命党人也在紧张地忙碌。由于起义爆发仓促,主要领导人孙中山远在海外,黄兴、宋教仁等还在香港、上海等地,群龙无首。十月十一日,起义代表邀请湖北省谘议局议长汤化龙等立宪派人士商议组织政府。为了扩大影响,争取民心,众人决定推举一位有威望的非革命党人出任领袖。</p><p class="ql-block"> 目光投向了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黎元洪。黎元洪军阶较高,为人敦厚,在军中素有“黎菩萨”之称。但他并非革命党,起义当晚还曾亲手杀死一名革命士兵。当革命党人找到他时,他吓得躲在家中床下,不敢见人。革命党人持枪相逼,他才勉强就职,成为湖北军政府都督。</p><p class="ql-block"> 军政府发布文告,宣布废除清廷“宣统”年号,改国号为“中华民国”,并号召各省响应起义。“辛亥革命”的巨大能量彻底爆发出来!</p><p class="ql-block"> 消息所到之处,应者云集。湖南、陕西、江西、山西、云南等省在十月下旬至十一月间相继宣布独立,脱离清廷统治。清王朝的统治,呈现出土崩瓦解之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紫禁城养心殿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冻结,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年仅六岁的溥仪,虽然懵懂无知,似乎也感到了这山雨欲来的巨大不安,吓得躲在乳母王焦氏温暖而宽厚的怀里,只露出一双清澈又惶恐的大眼睛,看着殿内跪伏一地、瑟瑟发抖的王公大臣们。</p><p class="ql-block"> 珠帘之后,隆裕太后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刚以六百里加急送到的电报,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几乎掐入自己的掌心,身体微微颤抖。“</p><p class="ql-block"> 反了…全反了…”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武昌失陷,瑞澂无能,弃城逃窜!乱党…乱党建立了什么…什么军政府!”她猛地将那份如同烙铁般烫手的电报掷于冰冷的地上,声音尖利起来,“这才几天工夫?湖北…湖北就这么没了?!大清的江山…”</p><p class="ql-block"> 跪在下方的摄政王载沣,额头紧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冷汗却涔涔而下,早已浸湿了朝服的领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局势的危殆至极。自去年“皇族内阁”出台,铁路国有政策彻底激怒川、湘、粤各省绅民,保路风潮愈演愈烈,朝廷威信早已扫地无存。如今倚为干城的新军竟然集体倒戈,革命党竟一举成功占据省城,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直捣心腹!</p><p class="ql-block"> “太后息怒…万万保重凤体…”庆亲王奕劻颤声劝慰,声音里也充满了恐慌,“已…已电令陆军大臣荫昌,即刻率领北洋军两镇(师)精锐,火速南下平叛。北洋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定能克复武昌,剿灭乱党,指日可待…”</p><p class="ql-block"> “北洋军…北洋军…”隆裕太后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忽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下众人,“袁世凯…对,袁世凯!他现在何处?”</p><p class="ql-block">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仿佛一阵阴风刮过,所有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掠过一片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云。谁不知道,那强大的北洋六镇乃是袁世凯一手编练而起,各级将领皆其心腹旧部,唯他马首是瞻,形同袁家私军。荫昌一个毫无战功、纯靠出身的满洲亲贵,岂能真正调动这支虎狼之师如臂使指?</p><p class="ql-block"> 载沣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青一阵白一阵。三年前,正是他力主并以皇帝名义下旨,称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将其开缺回籍“养疴”,生生夺了其权。如今国难当头,局势糜烂至斯,难道又要卑躬屈膝,去求这位他深为忌惮且厌恶的枭雄出山?这无疑是自打耳光,后患无穷!</p><p class="ql-block"> “回…回太后,”奕劻硬着头皮,低声回道,“袁世凯…仍在河南彰德府,洹上村。每日里…依旧是蓑笠垂钓,泛舟洹水,看似…看似闲云野鹤,不问世事…”</p><p class="ql-block"> “垂钓?天下都将倾覆了,江山板荡,他还有心思垂钓!”隆裕太后又急又怒,声音尖利得几乎刺破殿宇,“速发电报!问他!问他可有平乱之策!朝廷该如何是好!”</p><p class="ql-block"> 这无异于是一种绝望下的低头信号。载沣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要出声反对,但看到珠帘后太后那惊慌失措、泪痕交错的面容,以及殿下诸臣那如同待宰羔羊般惶恐无助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这座帝国大厦将倾,已非一二朽木所能支撑。或许,真的只有那个隐居洹上、看似逍遥的矮胖身影,能力挽狂澜?或者…他内心深处那个更可怕的想法再次浮现:或者,他想的根本就是静待时机,趁火打劫?</p><p class="ql-block"> 退朝后,载沣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望着龙椅上方的“正大光明”匾额出神。他想起了三年前将袁世凯赶出朝廷时的得意,如今却要亲自去请这个政敌回来,不禁苦笑。大殿角落里的西洋自鸣钟滴答作响,仿佛在倒数着一个时代的终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河南彰德,洹上村。秋日的洹水,平静地流淌着,波光粼粼,映照着两岸已是金黄的垂柳。一处精心修建的鱼池旁,一位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矮胖老者,正悠然持竿,目光似专注又似涣散地盯着水面下的浮漂,仿佛外界正在发生的天翻地覆、江山易主与他也毫无干系。他便是袁世凯。</p><p class="ql-block"> 远处村道上,尘土扬起,数骑快马绝尘而来,急促的马蹄声粗暴地打破了这乡间田园的虚伪宁静。马上之人身着官服,风尘仆仆,神色焦急万分。为首者更是携带着军机处火漆密封的紧急函件。</p><p class="ql-block"> 袁世凯仿佛聋了一般,对近在咫尺的喧嚣充耳不闻,目光依旧专注地盯着那微微颤动的水面浮漂。直到心腹幕僚杨度匆匆走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数句,他才缓缓放下鱼竿,嘴角难以察觉地微微向上牵动,掠过一丝深邃而老谋深算的笑意。那笑意中,有预料之中的得意,有静观其变的从容,更有鹰睨狼顾的野心。</p><p class="ql-block"> “哦?武昌乱了?荫昌去了?”他接过那封沉甸甸的电报,略扫几眼,便随手置于一旁的石凳上,仿佛那只是份无关紧要的家书,“慌什么。革命党人,乌合之众,不过趁隙侥幸得手,成不了大气候。”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天气。</p><p class="ql-block"> “宫保,”杨度压低声音,语气却难掩急切,“朝廷紧急来电,询问平乱方略。京里的王公们,怕是已乱了方寸,六神无主了。”</p><p class="ql-block"> 袁世凯这才拿起身边小几上的精致茶盏,轻轻呷了一口香茗,目光投向远处水面,深邃难测:“方略?告诉他们,臣旧疾未愈,足疾难行,且才疏学浅,恐负圣恩。平叛之事,荫昌大人身为陆军大臣,足可胜任。”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字字千钧,“再者,北洋将士久疏战阵,枪炮陈旧匮乏,饷银亦是一直不足。如此状况,怎堪南下苦战?徒损国威耳。”</p><p class="ql-block"> 这番话,看似谦卑推辞,实则句句机锋,暗藏雷霆万钧之力。“旧疾未愈”是提醒载沣和三年前那场羞辱;“足疾难行”是摆足姿态,待价而沽;“枪炮匮乏、饷银不足”则是赤裸裸地索要绝对的军权和帝国的财政大权!</p><p class="ql-block"> 杨度心领神会,点头躬身而去。</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日,南下的北洋军果然“步履维艰”,进展缓慢得令人窒息。冯国璋、段祺瑞等袁氏心腹大将,早已得了袁的密令“慢慢走,等等看”,进军磨磨蹭蹭,至孝感一带便停滞不前,任凭荫昌在后方如何跳脚催促,前线将领只是阳奉阴违,虚与委蛇。雪片般飞入北京的前线战报,内容无一不是“匪势猖獗,兵力甚厚”“我军兵力不敷,恳请增援”“饷械奇缺,寸步难行”。</p><p class="ql-block">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革命的形势却如燎原之火,势不可挡!自武昌首义第一枪响,许多省份相继宣布独立,脱离清廷统治。清王朝的半壁江山,顷刻易帜,黄龙旗被纷纷扯落踩踏。独立各省的代表们开始聚集,热烈而急切地商讨组织临时联合政府,共抗清廷。</p><p class="ql-block"> 紫禁城内的恐慌达到了顶点。隆裕太后数次紧急召见王公大臣,往往未语先泣,泪湿衣襟。国库早已空虚见底,各地饷银拖欠严重,前线军饷更是无着。最可怕的是,北洋军根本不听调遣,朝廷指挥棒彻底失灵。</p><p class="ql-block"> 万般无奈,山穷水尽之下,载沣在奕劻、那桐、徐世昌等一众袁世凯故交旧部(实为袁氏暗中运作)的强烈要求甚至逼宫下,不得不自吞苦果,连发谕旨:着任命袁世凯为湖广总督,督办剿抚事宜。袁世凯以“足疾未愈”再次轻飘飘地辞谢。清廷被迫再派徐世昌亲赴彰德密谈,最终开出了惊人的、近乎屈辱的价码: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组织完全责任内阁,授予其全权指挥全国水陆各军,皇族不得干预政事军务。</p><p class="ql-block"> 在洹上村的鱼池边,袁世凯看着朝廷送来的一道道诏书,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对身边的儿子袁克定说:“载沣小儿,终究要求到我头上。”但他心里明白,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日,袁世凯终于“足疾痊愈”,精神抖擞,威风凛凛地抵达湖北孝感前线,正式接掌指挥权。奇妙的是,他一到任,原本“步履维艰”“饷械奇缺”的北洋军立刻如同被注入了灵魂,脱胎换骨,攻势骤然变得凶猛无比。</p><p class="ql-block"> 十一月二日,冯国璋部猛攻汉口,攻占汉口后,为了肃清街道,便于炮兵射击,北洋军竟悍然纵火焚烧市区!大火从歆生路花楼街开始燃起,迅速蔓延。汉口乃华中商业中心,店铺林立,民居密集,大火延烧三天三夜不熄,繁华的街市化为一片焦土瓦砾。浓烟蔽日,火光映天,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扶老携幼,仓皇逃难,哭喊之声震天动地,惨绝人寰。昔日“东方芝加哥”的繁华景象,毁于一旦。</p><p class="ql-block"> 革命军被迫退守汉阳。此时,同盟会军事领袖黄兴匆匆从香港赶回武昌,被拜为革命军战时总司令,亲自渡江指挥汉阳防御。黄兴的到来,极大鼓舞了士气,但依然难以扭转敌强我弱的整体态势。</p><p class="ql-block"> 双方在汉阳展开惨烈的拉锯战。琴断口、仙女山、锅底山、扁担山……每一个山头,每一处阵地都反复争夺,得失数次。革命军将士浴血奋战,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p><p class="ql-block"> 在汉阳龟山炮台上,革命军炮手与对岸北洋军展开激烈的炮战。硝烟弥漫,炮声震耳欲聋。一位年轻的炮手在战斗间隙,于日记中写道:“硝烟蔽日,炮声震天。我等皆知,此战关系共和命运,关系中国未来,虽死无憾!”然而,血肉之躯终究难敌钢铁炮弹。炮火连天中,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消逝在长江之畔,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汉阳保卫战坚持了二十余日,给予北洋军重大杀伤,但革命军自身伤亡更为惨重,精锐损失极大。十一月二十七日,汉阳最终失守。革命军残部退回武昌,凭借长江天险,与北岸的北洋军隔江对峙。江面上,时常可见顺流而下的浮尸,江水为之染赤。武昌城再次暴露在北洋军的炮口之下,形势岌岌可危。</p><p class="ql-block"> 袁世凯以此残酷手段既向革命党展示了肌肉,也向清廷证明了“非我不可”。然而,袁世凯的终极战略绝非为垂死的清廷尽忠。他一方面以北洋武力残酷压迫革命党,另一方面又暗中派出代表与被动推上都督位置的黎元洪接触,不断释放和谈与妥协的信号。他的打算老谋深算:充分利用革命逼迫清帝退位,再以手中强大的北洋武力为后盾,胁迫南方革命党交出政权,最终由他自己来掌控整个中国,实现其个人权力的巅峰梦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时令已入寒冬。长江水面上飘着薄冰,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凄冷而苍白的光。武昌城内,军政府所在地,气氛凝重如铁。炭火盆中的火焰跳跃着,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忧虑、疲惫而又不甘的神情。</p><p class="ql-block"> 汉阳失守,武昌危在旦夕,北洋军的大炮随时可能轰击城区。是战?是和? “北洋军炮利兵精,我军新败,兵力单薄,武昌恐难久守。为保全城内百姓,为革命留存元气,不如暂且议和,以图将来。”黎元洪忧心忡忡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显示出内心的挣扎。</p><p class="ql-block"> 黄兴拍案而起,他虽然刚从汉阳败退,身上战尘未洗,但斗志不减:“不可!我革命军人宁可战死,不可屈膝求和!如今全国已有十余省独立,天下响应,清廷覆灭在即!我等在武昌多坚持一日,即为各省独立多争取一日时间!岂能半途而废?”</p><p class="ql-block"> 在场众人分为主战主和两派,争论不休,莫衷一是。就在这时,通讯员急匆匆闯入会场,送来一份急电:十二月二日,江浙联军经过血战,已攻克江南重镇南京!革命军大获全胜!</p><p class="ql-block"> 顿时,会场沸腾了!众人欢欣鼓舞,阴霾一扫而空!南京的光复,意义极其重大。它不仅是又一个省城的丢失,更意味着革命势力连成一片,拥有了足以与北京清廷分庭抗礼的政治中心!</p><p class="ql-block"> 黄兴激动地说:“南京既克,长江下游贯通,革命大势定矣!我等当立即电邀各省代表,齐聚南京,组织临时政府,与清廷抗衡到底!”</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就在武昌欢庆南京光复的同时,前线孝感袁世凯的大营内,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袁世凯屏退左右,独自在营帐中对着地图沉思。煤油灯下,他肥胖的面容显得深不可测。幕僚杨度悄悄进言:“宫保,如今局势明朗矣。南京克复,南方半壁已非清廷所有。清廷虽欲倚重您,实则已如风中残烛,朝不保夕。革命党虽势大,但初建政权,根基未稳,且内部分歧亦多。此时若能手握和战大权,左右逢源,则天下大势,尽在宫保掌握之中……”</p><p class="ql-block"> 袁世凯微微颔首,眼中闪过锐利而贪婪的光芒。他即刻修书一封,派使者秘密前往武昌,试探议和可能。他深知,手中的北洋军既是打击革命党的棍棒,也是逼迫清廷退位的筹码。</p><p class="ql-block"> 满清亲贵除了喊口号外,拿不出任何主意。无奈之下,隆裕只得重新起复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十二月七日,在与袁世凯长达一个小时的对谈后,隆裕太后表示:“余一切不能深知,以后专任于尔。” 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曾经被光绪皇帝罢黜的权臣身上。</p><p class="ql-block"> 袁世凯早已谋划周全。他一方面命令北洋军攻打革命军,另一方面又暗中与革命党眉来眼去,赞同共和。革命党人承诺,只要袁世凯能劝清帝退位,就让他担任大总统。</p><p class="ql-block"> 拿到这份承诺后,袁世凯立即开始实施他的逼宫计划。他首先发动外交大臣胡惟德、民政大臣赵秉钧、邮传大臣梁士诒等人轮流去恐吓隆裕太后。这些大臣不断夸大革命军的势力,渲染皇室面临的危险。</p><p class="ql-block"> 随后,袁世凯又上了一道恐吓奏折:“海军尽叛,天险已无,何能悉以六镇诸军,防卫京津?虽效周室之播迁,已无相容之地。” 奏折中还特别提到法兰西革命的历史,暗示若不退位,清皇室可能面临与路易十六一样的命运——被送上断头台。</p><p class="ql-block"> 隆裕太后被吓得魂不附体,想到血淋淋的场景,她的身体战栗不已。她最终只能哀求袁世凯:“务要保全我们母子二人性命啊!”袁世凯郑重地回答:“放心吧,放心吧!”</p><p class="ql-block"> 十二月下旬,在英国驻汉口领事葛福等的调停下,南北双方达成停火协议。武汉战线暂时沉寂下来。与此同时,袁世凯加紧了从内部的运作。他一方面向革命党暗示,若能推举他为共和国大总统,则愿逼迫清帝退位;另一方面,他授意段祺瑞等北洋将领联名通电,声称若不实行共和,军队将“挥师北上”,直接向清廷施压。</p> <p class="ql-block"> 十二月廿五日(圣诞节)那一天,“地湾夏”号邮轮,抵达了上海码头。</p><p class="ql-block"> 孙中山,十六年的海外流亡生涯,十六年艰苦卓绝的革命筹谋与一次次失败的打击,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沧桑痕迹,反而更添沉稳、睿智与某种悲悯坚定的力量。他身着笔挺的深色西装,目光炯炯有神,扫视着欢迎的人群。码头上,早已得到消息的各界代表、革命同志、中外记者蜂拥而至,欢声雷动,“共和万岁!”“孙中山先生万岁!”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黄浦江两岸,仿佛要驱散这冬日的阴霾。</p><p class="ql-block"> 孙中山的归来,极大地鼓舞了已宣布独立的各省的革命力量和士气。十二月廿九日,已聚集在南京的十七省代表举行临时大总统选举。每省一票,孙中山以十六票的绝对多数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唯有浙江代表投给了黄兴)。</p><p class="ql-block"> 在上海码头,孙中山面对欢迎人群,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共和之制,乃世界之潮流,中国之希望。吾辈革命数十年,今日终见曙光!”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在南京,各省代表为组建临时政府的事宜争论不休。有的主张立即北伐,彻底推翻清廷;有的主张与袁世凯和谈,避免更多流血。争论持续了数日,最终才达成共识。</p><p class="ql-block">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晚十时,南京城内举行了庄严而简朴的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原两江总督署(亦是太平天国天王府旧址)被匆忙布置为临时大总统府。礼堂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各省代表、军政各界人士二百余人肃立,气氛热烈而肃穆。</p><p class="ql-block"> 孙中山庄严举起右手,朗声宣誓:“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p><p class="ql-block"> 宣誓毕,他发布了慷慨激昂的《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和《告全国同胞书》,下令定国号为“中华民国”,改用公历,以一九一二年为民国元年。至此,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历经无数仁人志士的流血牺牲,终于正式宣告成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消息传至北京,袁世凯震怒异常,几乎拍碎了桌子。他费尽心机,左右逢源,岂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他立即授意段祺瑞、冯国璋等北洋将领联名通电,宣称“誓死反对共和”,同时命令北洋军向南方施加更大的军事压力,造成大量平民伤亡。南北和谈顿时陷入僵局,全面内战的火药味再次弥漫,战火重燃的危险迫在眉睫。</p><p class="ql-block"> 在南京临时政府内,孙中山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金光洒满大地。他的眉宇间既有开创历史的欣慰和希望,也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他深知,推翻一个旧世界固然艰难,但建设一个新国家更为不易。外有列强环伺,内有封建残余,财政困难,政见分歧……前途漫漫,荆棘密布。</p><p class="ql-block"> 而在北京的袁世凯,则在书房中仔细端详着巨幅的中国地图,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南方的革命党人迫于形势,已同意推举他为下一任临时大总统。他知道,真正的政治博弈,围绕权力如何分配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手握重兵,老于权谋,自信能掌控局面。</p><p class="ql-block"> 在紫禁城的深处,褪去了皇帝光环的溥仪,依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只是好奇地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浑然不觉窗外已然改天换地,一个旧的时代即将终结,而一个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时代,正艰难地拉开序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三回 :孤儿寡母辞龙阙 虎狼权臣掌乾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