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雪,不知疲倦地覆盖着草原,将天地碾磨成一片苍茫的白。</p><p class="ql-block">帐篷内,烛火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毡壁上,放大,摇曳,如同纠缠的魂灵在夜色中起舞。</p><p class="ql-block">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像在抚摸江南最上等的丝绸。呼韩邪单于的目光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几乎能将人灼伤。</p><p class="ql-block">“昭君,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气息喷在她的耳畔,沙哑的,饱含着征服与占有后的餍足,却也奇异地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虔诚。</p><p class="ql-block">王昭君的脸颊上,昨夜的红潮尚未完全褪去。在这方被炭火烘得暖融如春的天地里,她几乎忘却了帐外能冻裂骨头的严寒。从黄昏到三更,这位草原雄主的精力仿佛取之不尽的瀚海,让她在羞涩与陌生的欢愉中沉浮,暂时淹没了离乡的孤寂。</p><p class="ql-block">然而,言语有时比刀剑更锋利。是在怎样意乱情迷的间隙,她已记不真切。或许是他的拥抱让她错觉拥有了某种特权,或许只是乡愁在某个瞬间决堤。</p><p class="ql-block">她依偎在他汗湿的胸膛上,听着那强健的心跳,一句带着试探,或许也带着一丝自身价值求证的话,就那样轻飘飘地滑出了唇齿:“若我死了,大汉铁骑会不会替我踏平这片草原?”</p><p class="ql-block">帐内的空气,仿佛骤然被这句话冻住了。</p><p class="ql-block">他身躯的温热未散,但那环抱着她的臂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p><p class="ql-block">她立刻后悔了,像被自己的话烫到。抬眸望去,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的冰冷。</p><p class="ql-block">那一刻,她骤然清醒:男人的身体可以与你紧密无间,但他的权力、他的部落、他的恐惧,永远是碰不得的逆鳞。</p><p class="ql-block">天光未亮,命令已如冰冷的铁锥,刺穿了王庭清晨的宁静。</p><p class="ql-block">“把昭君拖出去,立刻砍了。”</p><p class="ql-block">雪末子被风卷着,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生疼。死寂笼罩着营地,连最德高望重的萨满也垂下了头颅,不敢与那命令中透出的决绝杀气对视。</p><p class="ql-block">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质问。只随意披了件狐皮大氅,赤足站在冰冷的羊皮垫上,身形单薄,宛如一株在风雪中挺立的芍药,颜色未失,却已被寒意浸透。</p><p class="ql-block">她的目光直直投向那个背对着她的宽阔身影,那肩膀曾让她以为可以阻挡一切风雨,如今却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凉意。温存与杀意,可以相隔得这样近,近到只是一夜之隔。</p><p class="ql-block">他不敢回头。怕看见她,就会想起昨夜她蜷在自己怀中,用吴侬软语哼唱着故乡的小调,怕想起她纤细的指甲在自己背上留下的、此刻仍在隐隐作热的红痕。</p><p class="ql-block">他怕她活着,怕这句无心之语成为未来扎向匈奴心脏的利刃。帝国的龙庭不能再经历一次屈辱,他呼韩邪的威望,也容不得一丝来自枕边的、与汉朝相关的威胁。</p><p class="ql-block">侍卫粗鲁地架起她。雪地上拖曳出凌乱的痕迹,像命运被强行改写的注脚。</p><p class="ql-block">她忽然笑了,笑声清泠,比落雪更寒:“大单于,你怕我?”话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抽在他的尊严上。</p><p class="ql-block">他猛地转身,佩刀“铮”地出鞘半寸,寒光映得他眼角赤红。可她已不再看他,微微仰起头,露出那段洁白优美的脖颈,姿态里是一种近乎挑衅的坦然,仿佛在说:动手吧,让你的刀成为我魅力的最终见证。</p><p class="ql-block">刀,最终没有落下。老萨满扑跪在地,用苍老急切的声音陈述着利弊:杀她,便是给了汉朝皇帝一个现成的出兵借口。刀尖在微微颤抖,雪花落在上面,迅速融化成水珠,缓缓滴落,像无声的泪。</p><p class="ql-block">他的思绪有一瞬的飘远,回到了长安,未央宫。那个穿着绿纱裙的少女,踮着脚去够枝头的石榴花,回眸一笑,齿若编贝。那一刻的心动,原来早已埋下了今日的劫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昭君被扔进了羊圈,与待宰的羔羊为伴。风雪更紧了,如同狼嚎。死亡并不那么可怕,她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当年毅然请行,是为边塞能熄烽火,换生灵安宁,而非因为一句失言,死在一个男人的猜忌之下。</p><p class="ql-block">她从袖中摸出一面小小的铜镜,那是她用积攒了许久的羊毛悄悄换来的,背面刻着一只稚拙却昂首的凤凰。她对镜中的自己勾了勾唇角,低语:“王嫱啊王嫱,你总不能辜负了这副容颜,白来这世上一遭。”</p><p class="ql-block">后半夜,他来了,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身风雪。羊圈门被踹开,惊起一阵骚动。昭君静坐未动,数着他踏在雪地上的步子,直到他在面前停下。他蹲下身,酒气扑面而来:“你们汉人,是不是都拿身子当筹码,来谋你们的江山?”</p><p class="ql-block">昭君不答,一把夺过酒囊,仰头灌下。烈酒烧喉,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眼泪。她用力抹去唇边的酒渍,将空囊掷还给他:“你们匈奴人,是不是都拿女人当祭品,来求片刻的和平?”</p><p class="ql-block">四目相对,喘息着,如同两匹在荒原上搏斗至精疲力尽的兽。忽然,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将她狠狠拽入怀中。</p><p class="ql-block">他的脸埋进她冰冷的颈窝,声音沉闷而颤抖:“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给我生个儿子。一个流着汉人血液的儿子,让他将来坐上龙庭……让两边,都不敢轻易动兵戈。”</p><p class="ql-block">昭君怔住,随即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苍凉:“原来你也在怕……怕到要用我的子宫,来做你草原的护身符。”</p><p class="ql-block">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汉军斥候带来消息,边境发现匈奴游骑踪迹,局势陡然紧张。单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松开昭君,如同放开一块滚烫的烙铁。</p><p class="ql-block">然而,这一次,是她主动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颈。温热的唇贴近他的耳朵,气息如兰,却字字千钧:</p><p class="ql-block">“现在,轮到你求我了。”</p><p class="ql-block">一个月后,昭君有孕的消息传遍了草原。</p><p class="ql-block">他为她搭建了最华美的金顶帐篷,却再未曾踏足。每个夜晚,他仿佛都睡在马背上,率领骑兵在漫长的边境线上来回巡弋,像一头被无形缰绳束缚的困兽。</p><p class="ql-block">昭君的腹部日渐隆起。她常站在帐外看日落,手中摩挲着那面铜镜。镜中人眼角已添了细纹,眸光却比在长安时更加清亮坚定。</p><p class="ql-block">她轻轻抚摸着腹中的生命,低声说:“娘给你取名‘归’。无论你将来是单于还是王子,都须记得——我们,终有归去之所。”</p><p class="ql-block">雪融了又降,草枯了又荣。她不再提及长安,他也绝口不再言“杀”。只是偶尔,在深沉的夜里,会有马头琴声幽幽传来,曲调是汉地的《折杨柳》,生涩,跑音得厉害,却每每让她眼眶发热。</p><p class="ql-block">她知道弹琴的人是谁。</p><p class="ql-block">也深知,他永远不会承认。</p><p class="ql-block">多年后,昭君在病榻弥留之际,恍惚间似乎又听到了那不成调的琴声。她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只触到枕下那面早已磨光了纹路的铜镜。镜背的凤凰依旧昂首,只是再也照不见长安的月色。</p><p class="ql-block">而在单于的金帐里,垂老的呼韩邪望着西沉的落日,手中紧握着一块褪色的绿纱。那是很多年前,一个汉家女子在石榴树下遗落的。他从未告诉任何人,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学习那首《折杨柳》,却始终弹不出她口中的韵味。</p><p class="ql-block">史书工笔,只寥寥记载:“宁胡阏氏生一子,名归,后封右日逐王。”无人书写她临终时,指尖是否触到了故乡的泥土;亦无人知晓,单于弥留之际,紧握在手心的,是不是那面刻着歪斜凤凰的、早已磨光了纹路的铜镜。</p><p class="ql-block">草原的风,年复一年,吹散了太多无言的细节,将爱恨、猜忌、挣扎与那一点点未说出口的柔情,都碾作尘泥,埋于茫茫草野之下。只有月光记得,曾有一个汉家女子,用她的一生,在雪域之上写下了一阕无人能懂的断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