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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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关中丘陵地带，层林尽染，一片金黄。山野间，一簇簇红艳艳的酸枣挂在枝头，像撒落的玉石，又像燃烧的小火苗。我停下匆忙的脚步，随手摘下一颗，轻轻咬破，酸香中带着一丝甜，瞬间涌上心头的是几十年前的记忆——那是我与父亲共同的酸枣时光。

小时候，关中农村的日子清苦，零食是奢侈的。每到秋天，酸枣就成了孩子们最自然的馈赠，我和我们咸阳村里的小伙伴们在付家坡上以及大沟、小沟里放羊、割草、楄柴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摘酸枣，够不着时还用土块、树枝往下打。酸枣的味道诱人：青酸枣味淡无趣，熟透的酸枣酸度过于浓郁，而成熟了的酸枣酸甜适中，沁人心脾，令人难忘。特别是父母亲给我们把南胡同自家窑洞崖背上的酸枣用棍子打下来，让我们无忧无虑捡拾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伯父家西边崖背上的酸枣树长得高大，酸枣结的繁，我们年年都会去摘食。

记得父亲曾多次带我们去摘酸枣。当时虽不知酸枣具有宁心安神、敛汗生津、养肝补血等功效，也不清楚酸枣有调节神经系统、改善心血管功能、抗氧化、促进消化等作用，但父亲总会说：“酸枣虽小，能解渴，能解馋。”而父亲总是穿着旧布鞋，手里挎着竹笼，急匆匆的走在前面，而我则有些事不关己的样子跟随其后，场景常现梦中，仿佛如昨。

父亲摘酸枣的手法很娴熟。他一手拉住枝条，一手轻轻一捋，酸枣便如雨点般落入笼中，而我有时候会在一旁观看，有时候也会凑上去摘上几个。记得有次我蹲在垅坎下捡拾掉落的、红些的果子，偶尔吃了几个，酸得眯起眼睛、抿着嘴。父亲见了，笑着摇头：“少吃些，小心酸牙。”那时的酸枣，是贫瘠岁月里的一抹甜，是父亲用粗糙的手为我们摘下的温柔。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外省求学，在城里工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年秋天，父亲总会叮嘱道：“村里的酸枣红了，回来摘些吧。”我常常以忙不好请假为由而推脱，直到有一次回家，发现父亲坐在门口，面前摆着一小堆晾晒的酸枣，他顺手递给我几颗：“大沟里摘的，尝尝，今年的甜！”

我慌忙接过，捏起一个，塞进口中，忽然发现父亲沾着泥土的手上多了许多皱纹。那一刻，酸枣的滋味变得复杂——它不仅是童年的记忆，更是父亲无声的爱。父亲虽不善言辞，但他的爱如同山间清泉，清澈而甘甜，润泽心田，那些未曾言说的话语，都化作了他默默的付出。然而，这句话却不知道他说过多少次：“酸枣留着，等你们回来吃。”可等他真的走了，我才明白，他留下的不仅仅是酸枣，还有那份沉甸甸的质朴之爱，稳重深邃，无需言表，便已知晓。也许这‌‌静默的坚守中，寄托着他一直以来对我们最深的牵挂与守候。

父亲去世后，我很少再主动摘酸枣，但对酸枣的味道，情有独钟。直到今年秋天，在蓝田县汤峪东峰山登山时偶然遇见几棵野酸枣树，也许游人匆匆来不及发现它们的价值吧，红彤彤的果子在阳光下闪烁，赏心悦目，惹人爱恋。我喜出望外，迫不及待的走上前去，围着酸枣树边摘边吃，边吃边摘，大饱口福，回味无穷，可惜的是再也没有人笑着对我说：“慢点吃，小心酸牙。”

酸枣还是那个味道，酸涩中带着回甘，可摘果子的人已经离我远去。我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酸枣耐旱，活得久远。”是啊，就像他对我们的爱，虽不张扬，却坚韧如斯。今天，我站在山野间，仿佛还能看见他在沟壑里、垅坎上弯腰摘酸枣的背影，听见他轻声的呼唤。而父亲的背影如同这巍巍高山，矗立于岁月的长河之中；父亲的声音，如同那古寺晨钟，回荡在生命的阡陌之上。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今，我已退休好几年，也六十多岁了，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每次登山遇见酸枣，总会摘些带回家。孙子好奇地问：“爷爷，这是啥？”我递给他一个：“这是酸枣，你曾祖父以前最爱摘这个。”孙子尝了一口，皱起眉来，连连摇头：“酸！酸！不好吃。不好吃。”我笑了：“酸吗？可它甜着呢。”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父亲沉默的背影，永远停在记忆的站台之上；母亲手心的温度，永远烙在离家的行囊之中。而酸枣的味道，成为岁月的沉淀，成为亲情的纽带，它让我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过去时光的丝丝缕缕，同时也让我明白，有些爱就像酸枣，初尝是酸涩，回味却是无尽的甘甜。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而我们每一个人也终将会老去，惟愿：

那些与亲人共度的时光，会永远深埋心底；

那些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会永远刻进心里；

那些灶台边飘散的炊烟，会永远缠绕梦境；

那些藏在酸枣里的大爱，会永远鲜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