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曲学与唱

一击便倒（涂少昆）

说戏曲学与唱

涂少昆

戏曲传承需口传心授，以仿学固其形，以心悟传其神，方得韵味之真谛。一招一式、一腔一调，皆由师者亲身示范，学者潜心模仿，在反复锤炼中体会情与艺的交融。

戏曲基础，学习唱念做舞手眼身步，熟稔程式规范，勤于苦练功，知技能法度。唯此方能得以开悟，进而升华为心领神会的舞台自觉。

今日之科技录影、录音虽可留存声像，便于观摩学习，然终究难代师徒间口传心授之灵动与即时点拨之妙。

影像止于形似，而内在情绪与神韵的传递，得不到师者当面示范与即时回应的滋养。“录老师”终究是无声的导师，能示人以形，却难授人以神。

唯有在师者身旁，耳提面命，方能捕捉那转瞬即逝的气口、眼神与身段的微妙配合。一个眼神的流转，一句唱腔的顿挫、气口，皆需当面体认、即时修正。

戏曲界不少名角称是唱某派，派，是那么可自称的么？流派能够独树一帜，必经数十年舞台磨砺，融汇师承与个人性灵，在千锤百炼中自成格局。

派者，乃后人归纳前贤风范所立之名，非可自封。有师承，方知来路；明源流，始可言创新。若无深厚根基，难脱仿学，何谈“唱某派”之妄言？

不少名家流派的嫡亲传人，似乎天生血统便负起流派传承的大旗。然血脉非艺脉，承其名者未必得其神。殊不知，血缘基因与艺术基因并无必然关联。你爹是你爹，艺术是艺术，儿子不如爹的比比皆是，徒有其名而无其实者更不在少数。

梅尚程荀诸派之所以光耀梨园，皆因创始人以深厚功底融通时代精神，于千锤百炼中自成家数。其艺术风范由后人整理归纳，方成流派之名。真正传承不在徒守门户，而在继其精髓、悟其神韵、化于己身。

故习戏曲者，喜爱某一流派当学习其创作精神，而非拘泥于声腔形貌之模仿。须知流派之立，在神不在形；传承之要，在悟不在仿。唯有沉潜往复、由技入道，方能在守正中开新境。

流派可学不可复制，技艺可承不可僵化。私淑、宗法学习某派皆可，不要妄称是“唱某派”。真正在艺术上立得住的，是那些沉潜功深、得其神髓而化于无形者。

习艺可成名，成名非即成家，成家非一日之功，须经岁月淘洗、舞台千锤、心性磨砺，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够成派。

流派艺术单基因难以存续，当知“学而生，像而死。”后学唯有在不断实践中体味前人之心迹，于规矩中求活法，模仿中求超越，方能渐臻化境。

所谓传承，实为一场代代相继的创造性转化，非简单沿袭可成。每一代传人都是传统的再创造者，一代宗师可以影响两代观众，却难以决定第三代的审美。

真正的艺术生命力，在于不断被重新诠释与激活，而非凝固为供人膜拜的标本。艺术之河奔流不息，后浪推前浪，非为取代，实乃延续。

我见过为数不多的流派创始人，舞台艺术光彩照人。他们从不刻意标榜“派”，周信芳不会自诩麒派，程砚秋从不自称程派只标名领衔主演。如武生名家：厉慧良、李少春、张世麟、高雪樵、梁慧超皆以实功立身，凭真艺服人，从未闻自号“某派”。

周信芳先生大弟子李如春学演包公，继“小达子”之后公，唱、唸及脸谱均有独到，人送麒派活包公。李如春先生则说：不敢称麒派，只是我李门本派。

他们以戏立身，以艺传世，名随实至，派由人称。后之学者当以经典为舟，渡己心河，不执门户之名，惟求艺术之真。模仿是起点，超越才是归宿。

而今，五祖传六祖，越传越糊涂，跻身流派者多，真正开宗者无。徒有师徒名分，却无承变之能，口言传承实则画地为牢，圈人壮势将活态艺术，降格为宗派谱系的依附。

如，50年代程砚秋已经仙逝，而他的再传弟子，相互攻讦为门户之私争正统名分，将程腔裂解为琐碎唱法之争，殊不知音断之处，神亦离散。有的弟子专事模仿声腔字韵，瓮声瓮气几乎相当于糟改。

更有人借流派之名行垄断之实，收徒敛财，论资排辈，使本应开放共享的艺术经验，沦为私相授受的家族遗产。

流派之衰，始于固守名相而忘实质，重形式而轻神韵的衰败之相。流派不再失去代生，其根由在于活态传承的断裂。

当知艺在人为，不在派；道在悟行，不在名。吊在嘴上的流派，终将失落在风中。

2025-10-15写于滕王阁畔宁王府旧址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