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高自小不下地,自然不知农时不会农活。好在解放后成立了人民公社,他这朵记不下24节气的向阳花跟着混就行。精细农活不会干,挖地挑粪总是会干的,也总干不完,从来不会闲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开始,日子也还好过,吃穿基本不愁。可十年下来,这棵常青藤越来越瘦,工分值越来越低,每天十个工分从以前值三角钱下滑到现在值一角二分钱,犹如黄瓜打大锣——去了一多半。藤上的瓜大多成了苦瓜,他家两个大瓜养不活五个小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高脑瓜活络,转而跟着大舅子学会了杀猪,成了杀猪匠。这活儿又脏又“害命”还有风险,没多少人愿意学。它的脏在于猪刚咽气,就要趁热打“挺杆”,用一根铁钎从猪脚划开的口子往里插,在皮下穿出四五个孔。接着俯下身子,捞起划了口子的猪脚往猪肚里吹气。这比吹气球难多了。只有把死猪吹得圆滚滚的才能把猪毛刨得干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现在超市集市卖的猪肉,毛可不少。师傅边卖肉边用刀把皮上的毛削掉,肉里留下黑黑的毛桩。这都是“软打整”(不吹气直接退毛)留下的后遗症。那时农村没有打气筒。让猪身灌满气就靠杀猪匠用嘴吹,吹一口捏一下,让吹进的气有去无回。有的主家小孩看杀猪匠吹气好玩,想来试试,猛吸一口气,上下夹紧,对准猪脚上那个口发力。结果气没吹进去,下面就憋不住了,一个响屁放出,肚子立时就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猪脚上的猪屎有时会糊在杀猪匠嘴边、脸上。除此,还要简单收拾、漂洗猪肚猪大肠,臭烘烘的,看着就特脏。杀猪还是“害命”的活,传统说法会遭“报应”,短寿还不得好死!年轻人都不学这手艺,学了连媳妇都不容易娶到。马高不信“报应”,那是“迷信”!他娃儿都生了五个,也不怕娶不到媳妇,再娶一个还犯政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杀一头猪有两块钱“刀把费”,一盒香烟,一顿好酒好肉。活儿没下地累,脏点能克服。农村一般在下半年杀年猪,有时一天杀两头三头,收入还是很可观。两个月下来,有二、三百块钱的收入。这在那个二十年物价不涨工资不涨的年头,这些钱足以让其他贫下中农眼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其实杀猪不难,我后来当知青时亲手杀过猪,关键是一刀要杀死。现在网络上看农村杀猪视频,一刀下去,猪没死,翻身爬起来,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走到地坝边,抬眼看着这群人,哼哼唧唧的,似乎在问:“咱们前世无冤这世无仇,你们为啥要杀我?”这是主家最忌讳的。预示着这家人今后灾祸不断,养啥啥瘟死,走路摔断腿,甚至断子绝孙。传出去,这杀猪匠肯定玩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转眼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兴起,红卫兵到处串联,到处造反,到处破四旧,反封资修,到处夺权。山区农村还比较平静,造反夺权都在公社那级以上。大队这级基本“无战事”,干部社员低头不见抬头见,亲戚朋友盘根错节。一是撕不开脸,二是要考虑后果。那时的大队书记大队长手里的权和利不明显,上传下达做事的时候多。传达上级文件,开展各种运动,指导庄稼密植,催交公粮公款,事无巨细,都要落实。只有每年冬季或春季部队来农村招兵,要靠大队书记、村长推荐、政审。造反派把权夺过来没多大油水。不像现在的村书记村长,有上面拨下来的扶贫款救济款新农村建设款等等,他们有分派的权力,有油水,人人都抢着干,有的候选人还拿肥皂洗衣粉贿选,争得头破血流。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大多村干部就是大家心甘情愿选出来带领大家发财致富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到1967年,重庆的“八一五”和“反到底”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在中央文革小组“文攻武卫”的号令下,两派拿起了厂里的武器弹药,真刀真枪地文攻(打嘴炮)武卫(用真枪实弹对轰)起来。重庆作为“陪都”,自抗日战争起,从全国各地迁来无数大大小小的兵工厂,昼夜不停生产武器送到抗日前线。解放后也没消停,反而因四面强敌环伺,韩战结束越战又起,兵工厂日夜开工,造枪造炮造弹药支援志愿军支援同志加兄弟的越南人民。这些轻重武器工厂里有的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文攻武卫开了头,到北京高层认为“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的七、八、九月,两派革命群众甚至把高射机枪放平了直射,把嘉陵厂坦克开到大街上对轰,把江陵厂的炮艇开进长江里巡逻,谁也管不住。工人被打死了有工厂和亲属负责拉回去埋葬,学校红卫兵被打死了拖到沙坪坝公园西南角人工湖畔挖个坑埋掉。现在那里成了红卫兵公墓,集中安葬了573个文革武斗死亡的815派红卫兵。每年清明节还有人去烧香祭拜。这还只是外地来重庆读书的部分战死红卫兵。反到底派战死的人不知道埋到哪里去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高杀猪见过血要过命,胆子大,什么都不怕,天生还有颗不甘寂寞的躁动之心。去了两趟县城,居然搞了一顶绿色的军帽和一支步枪回来。他把军帽戴得端正,把枪擦得铮亮,整天背着四处游荡显摆。二、三十公里外的城里枪声炮声响个不停,他却好像没去参与战斗。兴许他是农村人,就算进城去也加入不了两派的圈子。兴许是人长得太高,目标大,容易被打死。他也很惜命,不愿意在两派的武斗中“光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天,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大队小学的操场上玩滑轮车,见他背着枪来找大队书记。枪这玩意,我们在报纸上宣传海报上电影上见过,但没见过真傢伙,特别稀奇,一窝蜂围过去看。马高见了,眼睛瞪得老大,凶狠地训斥我们,有啥好看的?滚开!滚开!走了火,把你脑壳打个稀汃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家悻悻而退,看马高把枪背进操场边的书记家,没听清他们叽咕了几句啥。不一会,两人端了根长板凳来到门外,两人嘴里各衔一支香烟,闻着怪香的。马高把枪从肩上取下来,拉开枪栓,往里面塞了一颗子弹,然后递到书记手上,说,你就随便往操场边打吧。随即他摘下帽子,挥着手,鼓起两个大眼泡轰赶我们几个小孩:“站到一边去,离远点离远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书记左手抬枪,右手搭上枪机,对着操场边上草地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操场边的地上溅起一朵泥花。书记身子随即晃了两晃往后倒,仿佛射出去的子弹拐了弯,回来打中了他。马高赶紧伸出右臂,扶住他。我们在旁边看见不知是啥原因,胡乱猜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来才听人说那是步枪的后坐力。书记是长期病号,弱不禁风,也没打过枪,不知道打枪会有股力往后坐。估计马高没告诉他打枪的注意事项,只是让他打一枪过过枪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高又抽出香烟,递给书记。书记摆摆手说,不吃你那个,寡淡,没劲,还是这个过瘾。边说边伸手去衣兜里掏出剪短了的烟叶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以后,我们经常看见马高来书记家,终是不知道来干啥。不过,再没见他背那把铮亮的步枪来。形势大好的三个月过后,军队介入了,强行收缴了文攻武卫的本钱。从此,我们再没看见马高那把枪。可能也被收缴了。那时候的人,再地痞流氓,也怕强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再后来有天,书记的大儿拿来两张烟叶,叫我们抽烟玩。说是四川的金堂烟,马高拿来的,是名烟。还说,马高给书记讲,他的三个儿子渐渐长大,想去当兵,求书记帮忙。马高原来是为儿子而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金堂烟确实是名烟,我们几个没吸几口就醉翻了,趴在教室桌子上睡到天黑才醒来。睁开眼,脑袋里还晕得慌,特别想吐,又吐不出来,清口水长流,难受了好几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经过几十年人情世故,社会磨砺,现在回想那段往事,我恍然大悟,马高果然脑瓜灵光——让书记过枪瘾是假,让外来的书记认识认识能玩上枪有一定能量的马高才是真!这把死枪在马高手里变活了,成了“媒子”,让他和书记拉近了距离,为子女求前程铺平了道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还是马高的良苦用心深谋远虑呢?当我悟到这里时,马高早已作古,无法求证。各位看官自有判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切都归于平静,马高躁动的心也恢复了平静。每天扛着锄头懒洋洋地出工挣工分,时不时又会到书记家来一趟。到了年末,背着油腻腻的小背篼,手里拿着那根一米二长的铁钎,走家串户去给人家杀猪、吹气、退毛、喝酒、吃肉、收“刀把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