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魂殇——家父身后的哀思长卷(下篇)

名州居士

<p class="ql-block">黄土魂殇——家父身后的哀思长卷(下篇)</p><p class="ql-block">四、出殡入土安亲魂</p><p class="ql-block">六月二十日,晨曦微露,我已将孝服穿戴得整整齐齐。今日,是送父亲走完尘世最后一程、是他出殡的日子。</p><p class="ql-block">清晨的灵堂,肃穆像化不开的墨,浸在每一寸空气里。我们循着连日来刻进骨子里的仪式,在供桌前为父亲烧纸、上香、叩首,动作熟稔,心却像被钝刀反复割着。早饭前,三弟将祭食一一摆上案头,碗筷摆放得一丝不苟,我立在一旁,心头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与悲戚填得满满当当——父亲这一走,维系这个家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怕是真要塌了,这个家,也就散了。</p><p class="ql-block">身为长子,我竟只空担了这虚名。论社会地位,我卑微如尘;论手中资源,我空空如也;论办事能力,我更是平庸无奇,终究撑不起“长子”那杆沉甸甸的大旗,更无力将四散的家族人心拢在一起。可我偏偏把“长子”这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总念着从前阖家围坐、我被众人尊为大哥的时光,可眼下这分崩离析的光景,只剩满心的无力与怅然,像吞了块凉石头,沉在心底发闷。</p><p class="ql-block">母亲走后,家庭不和的裂痕就没停过扩大,像块压在胸口的巨石,让我喘不过气。记得有天,我实在熬不住,徒步两小时走到母亲坟前,在荒山野岭里彻底崩了堤。一个年过花甲的老男人,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那凄惨的哀嚎该有多骇人?竟惊动了邻村的放羊人。他远远站着,投来诧异的目光,我只能慌忙抹掉眼泪,脸上烧得发烫,满心都是难堪的尴尬。如今,家里的裂痕还在一点点加深,叫我怎能不忧心忡忡?</p><p class="ql-block">妹妹看穿了我眼底的愁云,轻轻劝道:“想得多了心累,看得多了眼累,看淡些、释怀些就好。你永远是我大哥,往后咱们就好好吃喝玩乐,快快乐乐度余年。”她的话像缕暖风,可我心里的结,哪能说解就解?毕竟,我是个癌症病人,谁知道手术后还能在这世上留多久?家里的事,我是真的管不动了,也只能劝自己随遇而安。可每念及此,都觉得愧对“长子”这个称号,更愧对父母生前的期望——他们曾偷偷塞给我十万元“长子钱”,那钱里裹着的,哪里只是帮衬我过日子的心意,更是盼着我能扛起整个家的嘱托啊!可如今,家里的日子却过得一地鸡毛,我这长子,当得实在窝囊。</p><p class="ql-block">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祈愿:家人们能多些理解、多些宽容、多些担当。别因一时的气话、片刻的冲动,在这世上留下一辈子都补不了的遗憾;别伤了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我们终究是一母所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啊。况且仔细想想,我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大的利害冲突,千万不要把弟兄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当成敌我矛盾来针锋相对,那样的话,九泉之下的父母,怕是也不得安宁。</p><p class="ql-block">这边我心绪翻涌得像团乱麻,那边三姑已带着众人忙开了——筹备要放入墓室的陪葬品。五谷杂粮仓、祭食罐、五色石头、铜钱……每一样物件都被摩挲得温热,里面裹着的,全是生者对逝者沉甸甸的牵挂与不舍。按老规矩,祭食罐的捏制、五谷杂粮仓的装填,每个孝子都要亲手参与,这是为人子女最后的尽孝。可那时我正独自在窑洞里发呆,连时间悄悄溜走都没察觉,还是老伴扯了扯我的衣袖提醒:“快些,该去填五谷仓了。”我才猛然惊醒,慌忙赶过去,笨拙地补上自己该做的那份活儿,指尖触到五谷的颗粒,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些。</p><p class="ql-block">“掌号——鸣炮——奏乐!”随着总管一声清亮的口令,起灵仪式正式拉开序幕。那声音像道惊雷,炸得我眼眶瞬间就红了。我们孝子齐齐跪在灵棚前,重重叩了三个头,又绕着灵棚缓缓走了一周,像是要把父亲的模样,再刻进心里一遍。</p><p class="ql-block">出殡的队伍很快排得整整齐齐:阴阳先生亲手扎的引魂幡,艳得刺眼,由长孙雷骥稳稳扛着,走在最前头,那是指引父亲回家的路;吹手班子紧随其后,哀伤的《大开门》乐曲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缓缓蔓延,调子缠缠绵绵,像哭腔,勾得人心头发紧;再往后,是我们这些披麻戴孝的孝子,白花花的孝布在风里飘着,像一片哀伤的云;还有满载纸扎与花圈的队伍,以及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长长的队伍从村头排到村尾,一眼望不到头。</p><p class="ql-block">一路上,炮声断断续续,纸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飘落在黄土路上,铺出一条灰白色的路;村邻们也都在自家门前燃起柴火,用这最朴实的传统方式,送父亲最后一程。</p><p class="ql-block">行至村口大桥头,乡邻们早已在此设下路祭,拦下送灵的队伍,再送父亲一程。我们孝子赶忙跪在路边,对着前来烧纸的乡邻,恭恭敬敬行三叩九拜大礼。每一个叩首,都藏着我们对乡邻们的感激——父亲走后,多亏了他们忙前忙后。</p><p class="ql-block">路祭结束后,我拿起事先备好的、装着纸灰的砂锅,手臂微微颤抖着,狠狠摔在地上。“哐当”一声,砂锅碎片四处飞溅——这便是当地俗称的“打砂锅”,意为摔碎逝者与尘世的牵绊,让他安心上路;妹妹也将盛着供食的碗用力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在桥头上回荡,藏着我们与父亲道不尽的不舍与诀别。</p><p class="ql-block">随后,送灵的人纷纷上车,长长的车队像条长龙,向着墓地的方向驶去。榆林经济的蓬勃发展,竟也惠及了这片黄土深处的乡村——凡家洼新修的道路被精心硬化,直通米脂县赵家山,交通格外便利。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我们的车队便抵达了小峰山半山腰,父母亲的合葬墓地,就在这里。</p><p class="ql-block">车队停稳后,众人纷纷拎着祭品上山,脚步踩在黄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和土地低语。来到坟前,下葬仪式正式开启。阴阳先生手持罗盘,蹲在墓坑边仔细调整着棺材的朝向,眉头皱得紧紧的,每一个角度都力求精准,不敢有半分马虎——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要让逝者睡得安稳。</p><p class="ql-block">接着,长明灯、祭食罐、小饭桌、瓷碟、酒盅、五色石头、五谷仓、七枚铜钱……一件件陪葬品被小心翼翼地摆进墓室后,弟弟们下到墓室仔细查看妥当,阴阳先生手持引魂幡、摇着铜铃,铜铃“叮铃铃”响着,口中念念有词地开始招魂,那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在与另一个世界对话。</p><p class="ql-block">待招魂仪式结束,众人用石头封好墓门,又配合着钩机一同填埋墓穴。黄土一锨锨落下,不多时,一座新的坟头便在黄土坡上堆了起来,像个小小的土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们孝子每人都拿起铁锹,象征性地铲了两锨土撒在坟上,泥土落在坟头,发出轻微的声响,这是我们对父亲最后的敬意,也是最后的告别。</p><p class="ql-block">坟头堆好,简单的坟前祭祀便开始了。我们将引魂幡插在坟头,哭丧棒也一并立在旁边,接着焚烧纸扎与花圈。火焰“噼啪”地舔舐着纸扎,黑烟袅袅升起,带着我们的念想飘向远方,看着那些纸扎一点点被火焰吞进肚里,我忽然觉得,父亲是真的要走了。随后下跪、烧纸、点香、叩头,额头抵着冰冷的黄土,像是在与父亲做最后的拥抱。</p><p class="ql-block">石碑也在这时被抬了过来——四十铺镇本就是石雕之乡,公路两侧的石雕厂鳞次栉比,石雕艺术品琳琅满目,石狮子、石牌坊,看得人眼花缭乱。我们订制的这通石碑,连座带帽一共花了8800元,厂家还包拉运、包安装,性价比极高。这是两个弟弟特意抽时间去现场精挑细选的,我凑近看了看,碑上的花纹雕工细致,父亲的名字刻得字迹清晰,心里满是踏实与满意——这样的石碑,配得上父母亲操劳的一生。</p><p class="ql-block">石碑立好后稍作等候,便举行了复山仪式。按老祖宗的规矩,这仪式该在出殡三天后办,如今为了方便,却改在了当下。我们孝子顺着山坡稍稍往下走几步,走到看不见坟头的地方再折返回来,这叫“送魂归位”;回到坟前烧纸、上香、叩头后,将身上的孝服从坟的一头抛向另一头,再弯腰拾起来,这举动意为“脱孝”,也是告诉父亲,我们会好好生活。</p><p class="ql-block">做完这些,才转身慢慢下山。依着祖例,我们还绕路去了侧旁观路山,给祖父的坟地烧了纸,点上三炷香,算是把父亲“送”到了老祖宗身边,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有亲人陪伴。</p><p class="ql-block">这一来一回的上山下山,早已耗尽了我本就虚弱的力气,双腿像灌了铅,颤抖着挪到车旁,才勉强扶着车门登上车,往家的方向赶。车窗外的黄土坡缓缓后退,父亲的坟头越来越远。</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时,已近午时。院子里早已摆好了谢客宴,一张张桌子拼在一起,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这是答谢这些天前来吊唁的亲朋与帮忙操办丧事的乡邻。因家里条件有限,酒席分了两次才让所有人坐完。我们姊妹四人端着酒杯,挨桌给每位宾客敬酒,酒杯里的酒温热,像我们的心意,将满心的感激,都融进了这一杯杯酒里。</p><p class="ql-block">家父的后事,前前后后一共花了183120元,每一笔开销三弟都记得清清楚楚,178条香烟花了39160元,45箱酒花了27000元,茶和饮料用了8950元,买肉花了39854元,退兰包支出8820元,给乞丐的钱也有1000元。这些钱,全是父母亲生前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一分一厘,都浸着他们的辛劳。而乡邻、族人、至亲送来的礼金,一笔一笔记下来,共计43570元,这些人情,我们都一一记在心里。</p><p class="ql-block">宴席过后,阴阳先生和两位帮忙襄事的老人开始安土神。他们拿着桃木剑、符纸和五谷,在院子里、大门口四处洒扫、念诵祈福,嘴里的祷词一句接一句,带着老辈人的虔诚。这举动有着老辈人传下来的特殊意义:一来是安抚掌管一方的土神,感谢它接纳父亲入土为安,也祈求它能守护好父亲的墓地与我们的家宅,挡走邪祟,护佑我们这些生者身体安康、家宅稳固;二来是借着清扫、洒符水与五谷的动作,驱散丧事期间可能残留的阴气与晦气,划清生死的界限,免得亡魂滞留人间干扰生者的生活,也帮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慢慢从悲痛里走出来,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p><p class="ql-block">这一番仪式做完,才算真正完成了连接人神、净化环境的使命。我们给了阴阳先生3200元的酬金,感谢他这些天的操劳与尽心。</p><p class="ql-block">之后,我在老家又住了些日子,为父亲守七。每过七天,我都会拎着纸钱和香烛去坟上祭祀,烧纸、上香、跪拜,然后坐在坟前的石头上,对着坟头发呆。过完尽七,我收拾好行李,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窑洞,锁好大门,离开了老家。</p><p class="ql-block">这段日子,是对父亲的缅怀,也是我与故土、与过去的一场郑重告别。我带着对父亲的牵挂,转身出门,今后,这里就不再是“家”,而是“故乡”。我对这片黄土的记忆,对父母的记忆,对父亲丧事的记忆,将永远藏进我的心底,妥帖安放,伴着我走完剩下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