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坡上那一片红

笃定前行

七里坡上那一片红

文/劲草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一只温柔而固执的手，轻轻握住我的心，将我从喧嚣城市径直引向几十里之外——山西闻喜，那个名叫七里坡的故乡。我想，此刻的山楂，该是红透山野了。

选了个秋光澄澈的日子，我踏上了归途。车刚驶入七里坡，那片魂牵梦萦的红便迎面扑来，不由分说地撞进眼帘，深深烙进心间。

我几乎是跑着上坡的。置身这片红色海洋，方才路上一瞥顿时黯然失色。这才是七里坡秋天最隆重的献祭！漫山遍野的山楂树听从秋风的号令，齐刷刷换上盛装。那红，层次分明，生机盎然。性子急的已红得发紫，像凝固的火焰在枝头燃烧；羞怯的则透着水灵灵的绯红，阳光穿过时，能看见细腻的脉络，仿佛一掐就能沁出酸甜的汁液。果实密密匝匝地垂着，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像是在向养育它的土地深情叩拜。秋风过处，林间响起细碎的絮语——那是果实在亲吻，枝叶在告别，整座山在演奏丰收的交响。

仰望间，舌尖泛起熟悉的酸意，随即一丝清甜缓缓浸润。这滋味瞬间打通时光隧道，将一个清脆的童声送到耳边。

“酸掉牙喽！酸掉牙喽！”

那是儿时的我，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在山楂林间穿梭。我们这群孩子等不及果子全红，青涩中透出淡红时便蠢蠢欲动。看准最大最圆的，踮脚猛蹿，摘下来在衣襟上胡乱一抹就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尖锐的酸像闪电劈中味蕾，直冲天灵盖，让人猛地哆嗦，眉头紧锁，嘴角咧到变形。看着彼此的怪相，我们快活地大叫：“哈哈，你的牙要酸掉啦！”那酸真切得让人倒吸凉气，可喉间泛起的回甘又有种致命的吸引力，诱使我们一颗接一颗，直到吃饭时连豆腐都咬不动。

那时我们只知红果好玩好吃，却不懂这片红艳、这股酸意从何而来。是父辈将汗水与年华，一寸寸浇灌进土地的深处。

目光从炫目的红缓缓下移，落到树下沉默的黄土地上。我仿佛看见无数个晨昏，乡亲们在这里劳作。春日，他们为果树修剪枝条，神情专注如为女儿梳妆；夏日，他们顶着烈日在林中除草松土，汗水沿着黝黑的脊梁流淌；秋日，是最繁忙的收获时节。男人们架起长梯探入枝桠，小心翼翼采摘着“红玛瑙”；女人们坐在树下，围着果实堆飞快分拣。细碎的阳光落在她们肩头，几片泛黄的叶子依依不舍。她们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被岁月刻画的皱纹里盛满了山楂酒的醇香。乡野小调悠悠飘荡，与鸟鸣风声融为一体。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那些咏叹农事的诗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林中的每一抹红，不正是那“日当午”的汗滴凝结而成？满坡的丰收喜悦，不正是“带月荷锄归”的漫长等待换来的甘美报偿？

思绪飘得更远。朱自清先生写道：“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七里坡的农人何尝不是这样，年年盼春风、盼夏雨、盼秋红？他们沉默地扎根于此，与土地血脉相连。他们多像这些山楂树！鲁迅先生赞美过那些“中国的脊梁”——“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我的乡亲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或许一生未曾离开这片山野，他们的名字不会被载入史册，但他们用双手创造的绚烂秋色，用汗水浇灌的生活滋味，他们本身就是七里坡最坚实、最光荣的脊梁。

正沉吟间，一股浓郁的酸甜香气将我拉回现实。循香走去，坡下空地支着几口大锅，柴火正旺，锅里熬着深红色的糖稀。老师傅手持等身长的木铲缓缓搅动，“咕嘟咕嘟”的气泡破裂声里，焦香与果酸弥漫空中，甜得踏实，酸得开胃。

旁边是制作冰糖葫芦的摊子。选大小匀称的山楂，洗净去核，串成饱满的一串，在翻滚的金黄糖稀里一蘸一甩，往刷了油的石板上一放，“刺啦”声中瞬间披上晶莹薄脆的糖衣。秋日阳光下，这些冰糖葫芦红得耀眼，亮得炫目，宛如艺术品。这让我想起洪皓在《山楂》中的描绘：“果实红似火，晶亮如珠颗。山鸟争相啄，回味涎水落。”

诗中山鸟争啄的憨态，与我们儿时的馋嘴何其相似！老师傅递过一串刚做好的：“娃，尝尝，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儿？”轻轻咬破脆甜的糖衣，熟悉的酸意再度袭来，却在糖衣的中和下变得柔和婉转，最终化作暖流落入心底。是了，这就是童年的味道，家乡的味道，岁月的味道。

若说冰糖葫芦、果脯蜜饯是山楂在人间烟火里的吟唱，那么它入药济世的一面，便是一曲深沉的咏叹。

我国中医药学崇尚“药食同源”，山楂便是杰出代表。早在《黄帝内经》中便有饮食与健康关系的精辟论述。至唐代，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明确了山楂消积化滞的功效。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更是推崇备至：“凡脾弱食物不克化，胸腹酸刺胀闷者，于每食后嚼二三枚，绝佳。”

寥寥数语，将其健胃消食、善消油腻的特性阐述得淋漓尽致。在家乡，这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常识。每逢年节，吃了大鱼大肉后，老人必定会端出山楂糕或泡上浓浓的山楂茶。这小小的果子，就以这样朴素亲切的方式守护着一方健康。

现代医学研究为此提供了科学佐证：山楂中的黄酮类化合物、有机酸等成分，不仅能促进消化，更能改善心脏活力，降低血压胆固醇。这昔日乡野寻常果，如今成了预防心脑血管疾病的良药，从七里坡的枝头走进现代化制药车间，惠泽远超出这片山梁。

古人云：“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阔，非一流之归也。”七里坡今日的繁荣，正是由这一点一滴的辛劳、一颗一颗的红果汇聚而成。这满山的红，红得多么有底气！既红了餐桌，甜了生活，更红了希望，护佑了健康。这哪里是普通果实，分明是大自然对勤劳坚韧的七里坡人最深情的馈赠。

夕阳西下，暮色渐浓。远山轮廓在暮色中柔和而神秘。忙碌一天的乡亲开始收拾工具准备归家，笑声谈话声在静谧黄昏里传得很远。我独自徘徊在这片醉人的红霞中，不舍离去。

晚风渐凉。沉默一夏的秋虫开始在草丛石缝间幽幽吟唱，时断时续，如泣如诉，为这绚烂至极的秋日作最后的挽歌。是的，极盛之后便是凋零。再过些时日，几场秋霜冷雨，这如火如荼的景象便会消退。叶子黄落，红果采尽，只剩下铁画银钩般的枝干在冬日天空下，做着关于春天的梦。

然而我心中并无伤感。因为这凋零不是终结，而是积蓄与蛰伏。落下的红叶将化入泥土，成为来年新枝的养分；采撷的果实，其种子或许正被鸟雀带往远方孕育新生。这生生不息的循环，本就是天地间最伟大的法则。

忽然，一副绝美对联浮现脑海：“青山不语花常笑，绿水无弦万古琴。”

是啊，七里坡的青山何曾言语？但它年复一年用灿烂的山楂花、红艳的山楂果，表达着对生活最炽热的笑颜。山间溪流何须琴弦？它日夜流淌的泠泠水声，便是弹奏了万古的乐章，诉说着生命的永恒。

夜色完全笼罩山野。踏着月光缓缓下坡，回头再望，那片山楂林已融入沉沉夜色。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默默地、坚定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和人们的梦。

而那一片红——家乡七里坡山楂熟透的、惊心动魄的红，已不再映在视网膜上，而是深深烙印在心里。任时光流转，岁月变迁，永不褪色。因为它红的，是记忆，是乡愁，是生命，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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