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低垂时

老迷糊

<p class="ql-block">秋夜里的风总带着些许微凉,我守在阳台的陶盆前,看月光漫过窗棂,先爬上昙花修长的茎秆,再轻轻覆在那些紧裹的花苞上。它像被揉碎的星子凝成的茧,裹着半透明的月光,在晚风里微微颤动——我知道,它就要开了。</p><p class="ql-block">这是今年第三次等它。前两次都在将绽未绽时败了,许是夏日的暑热浸了根须,或是我贪看它太久,竟惊碎了这脆弱的约定。今夜倒好,连虫鸣都放轻了调子,仿佛天地都在为这场短暂的盛放屏息。</p><p class="ql-block">第一片花瓣舒展时,月光忽然浓了。</p><p class="ql-block">像谁抖开了一匹素绢,乳白的花瓣次第翻卷,先是探出头,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层层叠叠漫成云的形状。香气也跟着醒了,清冽里裹着蜜,不浓,却缠得人心尖发颤。它仰着脸,蕊心凝着细若游丝的金粉,连影子都落得端端正正,像戏台上刚掀开盖头的青衣,要把最鲜亮的那面,全捧给这独属于它的夜。</p><p class="ql-block">我站在阴影里不敢靠近,怕呼吸重了会碰落它的妆容。这时候总想起《牡丹亭》里杜丽娘游园,惊觉“良辰美景奈何天”,可昙花比杜丽娘更决绝——它从不想留,偏要拼尽所有把美烧得更烈些。</p><p class="ql-block">三个钟头后,第一片花瓣开始往下坠。</p><p class="ql-block">起初是不易察觉的倾斜,像美人倦了,微垂了垂头;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顺着花茎的弧度,缓缓伏向泥土。最后整朵花都松了筋骨,从昂然的姿态,变成侧倚在叶边的模样。月光落上去,仍能看见花瓣边缘泛着珍珠白的涟漪,只是那股子向上的劲儿散了,倒多了几分“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温柔。</p><p class="ql-block">我忽然鼻酸。</p><p class="ql-block">从前总觉得“昙花一现”是句哀语,如今才懂,它的谢幕比绽放更叫人心折。它没有像别的花那样,败了便狼狈蜷缩,而是带着开过的体面,从容地低下去。就像黛玉葬花时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是凋零,是把美收进另一种形态里。低垂的花身里,分明还凝着方才的月光,还藏着绽放时攒够的香气,连枯萎都带着余韵。</p><p class="ql-block">记得去年此时,也是这样的夜,我和老伴蹲在花前等它开。她举着手电替我打光,等我拍完她却红着眼说:“太快了,快得我连它的影子都没记全。”那时我不懂她的怅然,只笑她痴。如今自己守着这朵低垂的昙花,才惊觉有些美原是要带着缺憾记一辈子的——正因为知道它终会谢,才把每一分舒展都刻进骨血;正因为见过它低垂的模样,才明白最动人的从不是巅峰,是热烈过、坦荡过,依然愿意把最后的温柔留给世界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夜更深了,昙花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晃,却没有一片飘落。它就这么侧倚着,像在和月光说些私语,又像在等谁来,看它这副“谢了却未谢”的模样。</p><p class="ql-block">我伸手触摸昙花的花瓣,薄得几乎透明,却还带着花的体温。忽然懂了古人为什么爱写“残荷听雨”“枯梅映雪”——最美的从来不是完整的圆,是圆满过后的缺,是炽热之后的凉,是明知会散,却依然要用力活过的证据。</p><p class="ql-block">今夜的昙花低垂着,我却比它盛开时更想它。</p><p class="ql-block">想它仰着脸拥抱月光的勇敢,想它低头时不改的洁净,想它用整个生命告诉我:所谓永恒,原是把刹那的美,酿成岁月的香。</p><p class="ql-block">窗外的昙花仍在风里轻晃,我忽然很期待明天的晨露落在它身上的样子——或许那时,它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美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