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日落4

王文超

<p class="ql-block">四、太府寺查账</p><p class="ql-block">寒风吹得比往日更烈,像是要将这座都城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抽走。</p><p class="ql-block">承运门的铜环在朔风里往复撞击,那饕餮纹中仅存的金箔早已剥落殆尽,只余青黑的铜胎裸露在外,映着铁灰色的天空,恰如这大夏王朝,褪去了最后的浮华,只剩下顽梗而冰冷的骨架。</p><p class="ql-block">李德旺坐在车辇上,碾着宫道上的积雪,往太府寺行去。车轮碾过冻雪,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吱”声,这声音竟比身后仪仗那沉闷、规整的马蹄声更刺入耳膜,更敲击在心坎上。他昨日刚刚登基,南郊祭天时的肃穆,承天殿受贺时山呼万岁的声浪,此刻回想起来,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脆薄的冰。昨夜灯下,他翻检先帝遗留下的奏章,御笔朱批旁,那晕染开的“粮荒”二字,墨迹如泪,灼痛了他的眼,也下定了他的决心——他必须亲眼看看这大夏的命脉,太府寺的金银、粮秣、甲仗,究竟还剩下几分底气。</p><p class="ql-block">太府寺卿梁德重早已领着属官,在寺门外迎候。这位老臣须发花白,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抖动,如同秋后挣扎的枯草。见圣驾至,他慌忙跪倒,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青砖。李德旺俯身相扶,指尖无意间触到对方袖口的补丁,那粗硬的麻布,竟比寻常百姓的冬衣更显寒酸。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这腊月的寒气,悄然浸透了他的龙袍。</p><p class="ql-block">“梁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寒风的冷峻,“国库虚实,朕要亲见。”</p><p class="ql-block">梁德重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喑哑的:“臣……遵旨。”</p><p class="ql-block">踏入太府寺院落,一股破败之气扑面而来。相较于宫城的巍峨,这里朴素得近乎荒凉。青砖甬道裂着蛛网般的细缝,冻硬的枯草倔强地嵌在其中。廊下柱子的漆皮大块剥落,露出内里干枯的木筋,宛如老人手背上暴起的血管。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前院,沉重的脚步声在空寂的院落中回响,目的地直指后院那三座并排而立、关乎国运的库房——金银库、粮储库、甲仗库。</p><p class="ql-block">金银库的厚重木门,由两名卫兵费力地推开一条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混杂着陈年尘土、金属锈蚀和深入骨髓的霉湿寒气,瞬间涌出,让人呼吸一窒。</p><p class="ql-block">库内晦暗,仅有几缕惨淡的天光,从高窗上破损的窗纸孔洞中斜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李德旺迈步而入,目光所及,心便一路沉了下去。</p><p class="ql-block">巨大的货架如同巨兽的肋骨,森然排列,其上却大多空空如也。唯有最里侧一个货架上,稀疏地堆着些银铤,那最高的一摞,也不过三尺有余,在空旷的库房中显得格外孤寂。角落里有几堆散乱的铜钱,色泽暗绿,依偎在一起。风从门缝钻入,拂过那些残钱,便带起一阵细微、枯涩的“哗啦”声,不似金玉之音,倒像是无可奈何的叹息。</p><p class="ql-block">“点。”李德旺吐出一个字,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微弱的回音。</p><p class="ql-block">随行的账房先生连忙上前,就着昏暗的光线,翻开手中那本边缘已磨损、纸页因受潮而发黄发脆的账册。他的手指因寒冷而有些僵硬,小心翼翼地划过一行行墨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始报数:</p><p class="ql-block">“永乐年间,五十两官银铤,账面计二十铤,实存……三铤。”</p><p class="ql-block">“天盛年间,贴库金箔百张,实存……十七张。”</p><p class="ql-block">“各类铜钱,账面八万贯,实存……不足三万贯,且多为锈蚀严重,绳贯难系之劣钱……”</p><p class="ql-block">每报出一项,库房内的空气便凝重一分。梁德重垂着头,花白的胡须颤抖得愈发厉害。</p><p class="ql-block">李德旺缓步走到那摞银铤前,伸手取过最上面的一锭。入手沉甸,冰凉的触感直透掌心。这银铤上,“大夏天盛”四个凿字清晰可辨,边缘却已因岁月的摩挲和多次的流通而变得圆滑。这是先帝鼎盛时期铸造的底气,曾几何时,它们该如河流般在这库房中涌动,如今却成了点缀荒芜的顽石。看来朝中那“内帑不足千两”的传说非虚,李德旺那期待的心情,此刻化作了眼前这具体而微弱的、令人窒息的空茫。</p><p class="ql-block">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梁德重那布满皱纹、因羞愧而低垂的脸上:“梁卿,先帝在位时,虽连年用度,征调赏赐不绝,难道就未留下些许根基?”</p><p class="ql-block">梁德重“扑通”一声再次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容禀!早年与金国鏖战,军费耗损国库十之七八;近年来,蒙古铁骑频扰边陲,岁贡之银如同剜肉补疮;去岁灵州大旱,赤地千里,朝廷开仓赈济,已是竭泽而渔……臣……臣无能,愧对先帝,愧对陛下啊!”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阔的库房中显得格外凄凉。</p><p class="ql-block">李德旺没有立刻让他起身。他只是望着那些空置的货架,眼前仿佛浮现出幼年时随先帝巡视此地的景象——那时,银铤堆积如山,金光晃耀人眼,库吏穿梭其间,账册翻飞,一派帝国鼎盛的气象。不过十数年,竟凋敝至此!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弯腰将老臣扶起。触手处,老臣的手臂枯瘦,仍在微微战栗。</p><p class="ql-block">“起来吧,”李德旺的声音缓和了些,带着一丝疲惫,“这不全怪你。是大夏的时运……落到了这一步。”</p><p class="ql-block">离开金银库,风势更劲,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冰针。一行人转向西侧的粮储库。尚未走近,一股复杂的味道已随风飘来——那是陈年谷物特有的闷香,底层却混杂着明显的霉腐气息,在这苦寒天气里,显得格外突兀而不祥。</p><p class="ql-block">粮储库的大门被推开时,内部的景象比金银库更让人心惊肉跳。巨大的、用以储粮的席围“囤”大多已经坍塌,像被抽去了骨架的巨人,瘫软在地,露出底下灰黄色的土地。少数几个尚且立着的,也大多瘪陷下去,仅在最底部残留着些许粮食,囤顶原本应该饱满的弧线,此刻却丑陋地凹陷着,甚至结了一层灰白色的薄冰。</p><p class="ql-block">一名守库吏战战兢兢地搬来木梯,攀爬上去,用木勺从其中一个相对完好的粮囤中,舀出浅浅一勺粮食,双手捧到李德旺面前。</p><p class="ql-block">李德旺伸出手,指尖捻起几粒。那麦粒干瘪、瘦小,颜色灰暗,毫无新粮的饱满光泽,不少颗粒上还附着灰黑或暗绿色的霉斑,触手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潮湿感。</p><p class="ql-block">“这粮,尚能入口否?”他沉声问。</p><p class="ql-block">梁德重在一旁重重叹了口气,白汽瞬间模糊了他憔悴的面容:“回陛下,这……这已是库中品相最好的存粮了。去岁河西绝收,灵州粮道又屡遭蒙古游骑截杀,漕运几乎断绝。库中陈粮本已见底,今春为维持京畿卫戍,又拨付大半……如今,实在是……”他语带哽咽,难以续言。</p><p class="ql-block">账房先生适时地报出了清点的结果,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陛下,粮储库账面记载,应有储粮二十万石。经查,实存……仅六万三千石有余。若按京畿军民眼下每日耗粮计……至多……至多可支撑三个月。”</p><p class="ql-block">“三个月。”李德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平稳,袖中的手指却已悄然握紧。他走到一个半塌的粮囤边,伸手扒开表层的粮食,下面的情形让他瞳孔骤然收缩——那根本不是粮食,而是大量掺着沙土和碾碎的谷壳!冷风掠过,黄色的沙土便从指缝间簌簌流泻。</p><p class="ql-block">“这又是何故?!”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直射向那名跪在地上的守库吏。</p><p class="ql-block">那吏员吓得浑身瘫软,磕头如捣蒜:“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是……是上个月,卫戍军前来支粮,库中实在无粮可发……不得已,才……才掺了些谷壳泥沙,充作分量,想着……想着待新粮运抵,再行填补,可谁知……新粮迟迟不到,迟迟不到啊……”</p><p class="ql-block">李德旺闭上了眼睛,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与悲凉。他明白,苛责这些底层小吏毫无意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帝国肌体已然千疮百孔,任何规矩和体面,都敌不过生存的本能。登基之前,那些“京畿粮足,可支半年”的奏报言犹在耳,如今看来,不过是覆盖在脓疮之上,一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绸缎。</p><p class="ql-block">李德旺脸色凝重,牙齿咬动咯吱响。</p><p class="ql-block">最后检查的是甲仗库。这里本应是大夏武力的象征,是抵御外侮的最后屏障。然而,当库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被完全推开时,李德旺感受到的,是一种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冰冷,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p><p class="ql-block">库内,一排排木架上悬挂着的甲胄,大多是残缺不全的旧货。许多缺少了护心镜或护肩,皮质或金属的系带断裂、腐朽,如同被斩断了筋络。甲片脱落之处,露出内里衬底的麻布,那麻布早已被虫蛀蚀得千疮百孔,在从门缝钻入的寒风中,无力地飘动,像一片片招魂的破幡。</p><p class="ql-block">墙角处,堆积如山的弓弩情况更糟。大多数弓身的角、筋、木结合处已然开裂,弓弦更是朽烂如絮,轻轻一触即断。不少弩机的望山(瞄准器)锈死,弩臂扭曲,甚至连放置箭矢的箭槽都已磨平,根本无法搭箭。</p><p class="ql-block">负责此库的武官面色灰白,声音干涩地汇报:“陛下,京畿卫戍军,名册员额两万。按制,甲仗库应备齐两万套步卒甲、骑卒甲,弓弩两万张,箭矢百万计。然……然如今,堪用之甲胄,不足五千套;可张之弓弩,不足两千;箭矢……箭矢合计仅六万余支,人均……不足三支。”</p><p class="ql-block">李德旺走到一套看起来尚属完整的铁甲前,伸手提起。甲胄的重量压手,但他心中却只觉得一片虚浮——这甲片的厚度,远逊于记忆中的标准,用手指稍用力一按,竟能感到微微的凹陷,如何能抵挡蒙古铁骑的锋镝重斧?他又信手拿起近旁一张木弓,双指勾住那尚存的弓弦,微一用力,试图引满。</p><p class="ql-block">“嘣!”</p><p class="ql-block">一声脆响,并不响亮,却惊得库内众人心头一跳。那弓弦应声而断,断裂的丝缕在空中飘散,如同这王朝最后的气数,无声地瓦解。</p><p class="ql-block">“老弱占三分之二,甲胄残缺者过半,弓弩十不存一。”仓吏的汇报,印证了眼前触手可及的残酷现实。他仿佛看到了贺兰山外,蒙古骑兵那如山的身影,听到了铁蹄踏碎山河的轰鸣。去年,就是这样的千余敌骑,便击溃了大夏三千边军。而如今,拱卫都城的精锐,竟是这般模样!成吉思汗西征前,特意留置在边境的那两万蒙古精骑,此刻是否正磨砺着刀锋,嘲弄地注视着这座虚有其表的都城?</p><p class="ql-block">“陛下,天寒地冻,龙体为重,该回宫了。”梁德重的声音在一旁低声响起,充满了忧虑。</p><p class="ql-block">李德旺从沉重的思绪中挣脱,再次环视这满库的残甲断弩,脑海中交织着金银库的空荡与粮储库的霉腐。胸口如同被巨石堵住,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他默然转身,向库外走去,脚步蹒跚,来时靴底碾雪的声音尚带一丝决绝,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沉重。</p><p class="ql-block">走出太府寺大门,残阳如血,将天边厚重的云层染得一片赭红,那红光投射在兴庆府空寂的街巷里,仿佛预演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屠戮。仪仗队的马匹似乎也感知到了不祥,不安地喷着鼻息,用蹄子刨着地上的冻土。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非但不能驱散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死寂,反而更添几分凄凉。</p><p class="ql-block">李德旺抬起头,望向那血色苍穹。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一场更大的风雪正在酝酿。</p><p class="ql-block">他知道,风雪过后,将是更加严酷的寒冬。无兵可战,无粮可食,无援可求。 这三座冰山,已轰然矗立在他这个新任君主的面前。太府寺的这本残账,记录的何止是金银粮秣的数字,分明是大夏王朝脉搏渐止的实录,是气运衰微的墓志铭。</p><p class="ql-block">他紧紧攥住了腰间的玉带,心里一阵苦涩。无论前路是何等的绝境,这祖宗传下的基业,这万千子民赖以存身的江山,他必须扛起来。</p><p class="ql-block">回到宫城,承运门的铜环依旧在风中摇晃,撞击着门板。但在李德旺此刻的眼中,那青黑冰冷的铜胎,似乎折射出一种属于金属本身的、不屈的韧性。他迈过高高的门槛,将太府寺那片残破的景象留在身后,然而,那空荡的货架、霉变的粮食、腐朽的弓弦,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心底,成为此后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挥之不去的梦魇与鞭策。</p><p class="ql-block">公元1223年的腊月,李德旺在太府寺看到的,不仅是几库的残账,更是一个王朝濒死前的真实面容。而他,必须在这看似毫无希望的绝境中,为大夏,寻得一线渺茫的生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