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送亲

李汉兵

南梁送亲

巍巍南梁山，是黄土高原挺起的不屈的脊梁——山峁如商周青铜铸就的古翁，蹲踞在天地之间，皱纹里还沉淀着秦汉的日影，镌刻着唐宋的风霜。静默无言如秦皇兵马俑，却稳稳托举起千年的日月轮转；沟壑似被岁月揉皱的古绢，纹理间还嵌着明清丝绸之路上刮过来的的沙砾，星星点点地诉说着华夏民族的历史沧桑。烟雨朦胧，仿佛是仍弥漫在长安城楼的烽烟；层层叠叠的窑洞间，似乎依稀可辨夏禹当年赤脚踩过的蜿蜒小径。这山，是揉进时光深处的乡愁，更是牵动了千百年的血脉人情。

这座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南梁山，不仅是岁月的见证者，更是红色精神的孕育地。早闻女婿言及故乡：以刘志丹、习仲勋等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曾在那里创建了以南梁为中心的革命根据地，铸就了伟大的南梁精神。更听闻他母亲的一个亲戚，为救习仲勋性命，被国民党抓住杀害，头颅被悬挂在城墙示众三天。听后不由令人深深感叹这红色南梁的铁骨铮铮。

　　那里黄土青山环绕，起伏蜿蜒。出门一趟，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直至身临其境，方知那泥土之下，藏着的是民族坚韧的根脉。那山风之中，吹着的不只是窑洞暖烟般不语的深情，似乎还夹杂着当年红军长征时旌旗的猎猎声响。这一程送女远嫁，脚踏着南梁的厚土，指尖似能触到这片土地曾历经的烽火，才真正读懂它在深沉温热之外，更藏着红色的风骨。

十月四日，家中礼成，我们送亲团队随女婿的哥姐登车启程。车轮碾过秦川大地，刚进入陕西境内，窗外的山峦渐次逼近——那正是南梁山脉的余脉，黄土坡似被秋阳镀上一层金箔，起伏的梁峁宛如当年红军战士卧伏的身影，脊背上驮着的不只是晒透的玉米垛，更像扛着曾支撑起陕甘边区的信念与希望。继续前行，烟雨凄迷，沿途枯瘦的玉米秆在风雨中颤颤巍巍，宛如大地皲裂的手掌里曲伸出的干枯手指，遥指苍天，诉说着山民的辛劳与清贫。

　　晚上12点多才抵达西安，疲倦至极，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八九点才起床。 昨晚在高速服务区，众人仅以一碗泡面果腹。现在腹中早就开始唱“空城计“了。本想寻一碗正宗羊肉泡馍，车在街巷中辗转良久，终未得见。最后钻进一家肉夹馍小店，那刚出炉的白面夹馍，宛如一个胖娃娃肉嘟嘟的脸，憨笑着咧开了嘴，露出了粉嫩的舌头。轻吻一下它的舌头，外酥里嫩。热气裹着肉香直钻肺腑，像吞下了一捧晒透秋阳的山野暖意。

早餐毕，仍觉微冷，去超市添购寒衣，继续启程，直至下午五点多，方抵南梁。一圈青峦环抱荔园小镇，小吃店与杂货铺错落街边，烟火气像刚揭锅的米汤，氤氲升腾。女婿哥姐引我们至“重庆咕噜鱼”小店落座，此时腹中的空响早滚成了串，恰如桌上那锅刚沸的鱼汤，咕噜声跟着辣味一起往上冒，倒像是在应和这片土地上曾沸腾过的革命热潮。我们咕噜完热汤，便前往南梁宾馆安放行李，宾馆紧挨着南梁革命纪念馆。这时女婿和接亲的亲人一同回了他家，留我们在这红色土地的余温里，慢慢品尝这份踏实与安宁。

傍晚兄弟们和外甥也齐聚了，老弟车胎漏气，辗转修毕，众人又再到“重庆咕噜鱼” 小店合奏一曲咕噜交响曲——鱼在锅里咕噜，辣椒在喉咙里咕噜，情在血脉里咕噜，这支合奏曲成了最动人的山野小调。

　　夜宿南梁，天未亮，住在隔壁房间的女儿来电，言及女婿家附近泥路难行，需穿雨鞋。匆忙购得，刚换妥当，忽闻唢呐声骤起，如山风卷着滚烫的黄土，呼啦啦扑过来，热得能烫红人的耳朵。无繁仪，无虚礼，鞭炮声落，女婿已抱女儿下楼。红盖头如一朵刚从坡上采来的山丹丹，带着晨露的鲜气，在晨光中灼灼绽放，红得耀眼，仿佛能映照出未来岁月的锦绣光景。那一刻，心口一紧，是不舍，亦是把珍宝妥帖交付的踏实。

迎亲车队行至半路，驶入泥泞山道。前车车轮在泥路上打滑，像踩在刚化冻的冰面上，左扭右摆得让人揪心，惊心动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条山路会不会是当年南梁红军在山沟里行军时踩出来的？

终抵女婿家门，老远便见他哥哥被亲友数人拖拽，他双手紧抱路灯杆不放。杆身晃荡得像风中的玉米秆，几欲倾倒。可能是亲友想拉他去抱新娘子。在嬉笑尖叫声中，他猛然挣脱，像受惊的野兔般夺路而逃，众人哄然散去，笑声撞在山峁上又弹回来，震得草叶上的雨滴噼里啪啦往下直掉。

　　此刻，下了两个月的雨早就停了。可能是亲历过昭君出塞的山神爷想比较一下新娘的美貌，悄悄用手遮住了懂事的雨点。无风无雨，婚礼简朴，却情意深重。一项项“免礼”令人动容，连我精心准备的发言稿，也被轻轻“免”了去。南梁的礼，不尚虚华，只重真心，像黄土里长出的庄稼，实在得很。礼毕，管事的引我们去用早餐，一盆盆羊肉汤端上来，热气裹着肉香往上直冒，暖了寒晨，也暖了人心。

亲友围桌而坐，或蹲或立，挤得像收秋时堆在院里的玉米棒子。不时有人挤到我们桌边，飞快舀汤夹菜，得逞后像偷到糖的孩子般得意而去，寻块空地大嚼，吸溜声此起彼伏，像山涧里淌过的小溪水，脆生生的。我舀一碗汤，便让出位置，任人取用。后闻女婿言，此地早餐吃席习俗本是一人一碗汤，今日他家却盆盆不断，任人吃到撑。

原来，这不是普通的宴席，是南梁人把心掏出来待客的实在，是从革命岁月里传下来的“共暖”性子，热乎得能焐热人的骨头。我心中默祈：愿女儿女婿未来的日子，如这盆羊肉汤，也如这片红色土地上的生活，热乎、踏实，在岁月里越熬越香，愈久愈浓。

　　饭罢不久，竟又开午饭。凉热兼备，口味虽异，然女婿舅舅与姐夫频频敬酒，杯盏相碰的声响，像山间的石磨转得欢，情意跟着酒液一起升温，连凉菜都浸出了暖意。

　　饭毕，兄弟欲归。女婿嫂子提一大袋馒头、一蛇皮袋土豆粉进门，身后跟着亲家母，脚步轻得像怕踩疼地上的黄土。 这份热情，多像当年南梁百姓给红军送粮时的小心与热忱，藏着“把最好的都拿出来给亲人”的真心 。她们笑言：“山里人家，没啥好东西，都是自家做的，带回去尝个味。”言语朴实，却重如千钧，像捧着一捧晒透的黄土，实在得让人眼眶发热。一番道谢与叮咛后，兄弟们便带着这份红色土地上的暖意启程返航了。

　　夜幕低垂，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起了它的职责，又开始淅淅沥沥地履起职责了。山中无网，正觉寂寥，女婿来邀：“爸妈，去我爸妈窑洞坐会吧，亲友们都想跟你们说说话。”

窑洞内，炕上已坐满人，挤得像晒秋时铺在席上的豆子，一桌酒席正慢慢备着，嫂子还在忙着热菜。我被拉至桌边，酒杯早已斟满，像盛着一汪亮晶晶的月光。然腹中饱胀，只得浅饮茶水。表哥表妹、堂哥嫂子轮番高歌，歌声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女儿女婿也合唱一曲，情意绵绵得像窑洞顶上垂着的蛛网，缠缠绕绕都是甜。我也被女儿怂恿出来，献上了几句跑调的老歌，惹得满座欢笑，像撒了把碎银，落得满炕都是。感觉这情景竟和当年北方军民不分你我的融洽，竟如此相似。

趁此良机，我取出那未及宣读的美篇发言稿，轻声念出。话音落处，掌声如潮，像山风吹过松林，哗哗作响，亲友眼中的赞许与温情，像窑洞壁上的灯火，暖得人心里发颤。那一刻，发言稿上的字句终于在这红色的土地落地生根，融入这窑洞的暖意与灯火，长成了两家人共有的念想。

夜卧土炕，衣衫微湿，心暖如春，像揣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窗外雨声淅沥，敲打屋檐，像有人用手指轻轻弹着瓦片，诉说着山村的静谧与安详。

次日清晨，一碗羊肉汤配一个馒头，便是归途前的最后一餐，简单得像山民的日子，却热乎得暖心。正欲启程，女婿嫂子将女儿拉入窑洞劝慰，话语轻得像怕惊飞檐下的燕子。随后，女婿和他哥哥送我们前往高铁站。车行渐远，回望南梁，那些熟悉的山峁早已变成了陪伴在亲家身边挥手道别的老人，轮廓在晨雾里像蒙着层白羊肚手巾，恋恋不舍的，连山风都慢了下来。

这一路虽累，却带回红色南梁的温热：敬南梁的山不欺远客，像守着承诺的老人；敬南梁的土不薄深情，像捧着真心的亲人。愿女儿女婿如南梁坡上的沙棘，哪怕风刮霜打，根须也往甜蜜的日子里扎得紧实，将日子过成炕头不熄的炭火，越烧越旺，越燃越明。更感念亲家一片真心相待，盼两家人常来常往，如南梁的梁与沟，你绕着我，我护着你，脉脉相依，亲如一体，永不疏离。

南梁的土是厚的，像革命先辈托举天下的手掌，稳稳撑住了当年的希望，也托举着今天的幸福；南梁的情是热的，像共产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火苗，点燃过救亡图存的信念，也温暖着代代相传的日子。愿那黄土高原上最动人的真，像满山开遍的山丹丹花——曾是红军帽檐上的亮色，如今是百姓生活里的红火——开得热烈，开得奔放，开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