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君子祿公傳

玄隐先生

先君諱履祿，太吉公之次子也，母鍾氏。其兄曰履福。公生於民國甲戍五月之末，時天下昏昏，川陝間尤不寧。初，太吉公為背夫，以腳力逾秦嶺貿鐵棉，連月一往返。然取值亦頗豐，遂購田十餘畝為家資，而鍾孺人居守之。歲乙亥，匪至，劫掠一空。旬月無食，孺人遂歿焉，而太吉公時猶在途中。及歸，殓鍾孺人。時祿公方周歲，猶就於孺人身而乞乳也。

既葬，太吉公以此間亂甚不可居，遂攜二子及岳父母並諸兄弟避居紫陽縣之瓦廟壩。彼間亦有匪，嘗乘夜來劫，而太吉公及鍾氏兄弟皆有力，持長矛與之戰，匪不能敵，敗退之。鍾氏兄弟亦一人為匪傷，腸溢出，乃父竟以水師法愈之。又數載，兵匪息，吉公還舊居，耕其田，獨撫二子。而祿公漸長，年十齡矣。

是時，鄉名士張公嘉正先生初創辦國民小學於關帝廟，祿公因入學。公初名履寶，嘉正先生為易之曰祿，遂名之。初未學書，始執筆，點竄不可觀，先生哂之。竟發憤，不數月，端嚴可瞻矣。諸課業亦然，五載竟，卓然居前列。然是時太吉公已衰，無力更助之學，因是止焉。又年餘，天下易鼎。公年十六矣，潛自謀，會朝鮮戰事起，遂投志願軍，自辭家北上。同鄉有李榮田者，長數歲，與同行，弟攜之，情益篤。既赴朝，冰雪千里，所餐者，但炒麪就雪耳。未幾，患夜盲，晚間不能視。相共一手推車，榮田前驅馳，祿公但執車尾隨逐之。臥則卷薄衾於雪地中，時聞鐵翼呼嘯於頂，巨彈轟爆，亦都如影響也。同行有極怯者，每起止必禱觀世音，惶恐甚至。一夕，止一村，怯者起如廁，戰機轟然過，投一彈，中廁。大號奔室內，撲於祿公牀。榮田聞之，以為损禄公，號泣來視。公但臥，語之曰：吾無事。

既至，常駐南亭里，以識文故，爲通訊員，日傳烽燧於營團二部間。然在後方，未效前敌之蹈鋒刃也。雖然，亦嘗有險事。

某日，獲一南韓特工，須解之團部，命祿公於送信兼之。公起行，攜蘇制轉盤步槍一支，腰手彈三枚。特工但小縛，臂猶可前後擺，行步殊無虞。乃前後行，臨囑曰：距数十步，實彈，勿相近，有異可斃之。

相去約四十餘里，尋常半日程，早晚一返焉。是特狡獪，故遲行，且作嚷，實欲於途中詐之。及日中，未半程，祿公始終警之。距數十步，不相近，但極忍耐，期達之。又移時，近一林，特坐地，誓不起，但呼飢渴。祿公知其詐，怒火起，几欲毙之。轉思彼亦有命，不忍遽戕。遂實彈，以一手扣扳機腋槍抵其脊，速进一足踏其背，一手解其頸間面袋塞其口，即速退十餘步待之。特不敢動，知稍有異則數十彈洞腑而入，但假嚼數口，更起行，殆日暮，抵團部。後審之，乃特首也。祿公每與吾曰：是日特兇險也。

又一二載，戰將終。團長得一白駒，囑贈營部，祿公牽之行。及途中，朝鮮民哂之，以不之騎也。公憤，乃引馬於低處，遂乘，稍縱繮即馳矣。四十里程，如御风而至。營長聞馬鳴，出視之，攬其繮，馬止，得下。

戰終，返長安，受訓於西北軍區，兼黑板報之務。有總教導曰黃忠者，見公書字端楷無誤。因詢家世，欲留之。公言：兄新喪，獨父在，須歸也。遂別於火車站，忠不假思索，騁筆留言曰：“能文能武，能上能下；千錘百煉，銅鑄鐵打。是火焰便能燃燒，是種子便能發芽。哪裏有困難，才需要戰士；哪裏有基石，才能築起大廈。到勞動中去，到艱苦中去。沒有的，建起來；落後的，改變它。頂天立地革命者，敢讓烈火檢驗，是鋼還是渣？”祿公每示於吾曰：此贈言，畢生之座右銘也。

及歸，吾母馬孺人已先至，以前約故，遂相與理家事。時祿公寒疾甚，以朝鲜极寒而臥雪且久故，乃求治於馬家齊醫士，近鄰也。家齊爲之丸藥，得大愈。因師事乃父傳興公，問醫道，興公喜其敏給，授《傷寒金口訣》，半日成誦，嘆之，以爲得龍象也。未半歲，興公逝。嘆曰：“緣殊薄，奈何？”遂棄醫。

大躍進起，二縣採礦於應鐘山，名聯合廠。祿公領本地數十人，與興平縣較業績。時欠甚食不足，公每遣三五人于山間採可食者充衆腹，而計之工則同也。於是不飢，作亦勤有力，且積有餘糧。悉分之，各負還其家，是大飢歲，殊不易也。

又數載，文革至，祿公以志願軍歸故，爲民兵連長，有槍十餘支。造反派日偵窺，必得之。公不得已，藏諸械，但竄伏，不敢常歸家。一夕暫歸，即被執，留於劉氏宅，蓋本鄉造反者之首領也。未移時，漁水之造反者亦大至，羣呼必得祿公。劉氏遂遣公於閣樓，閣間遍陳諸槍械及手榴彈，而龐廷茂亦在焉，蓋同爲劉氏所羈者。廷茂故神槍手，祿公擲手彈可七十公尺，於是語廷茂曰：“恐決矣！實諸彈，彼輩及門，即開火。”而劉氏之徒大至，奪漁水者械，遂免。

又數載，武鬥息，省煤礦興焉，祿公遷村支書。多有滬上知識者寄吾宅，而熊公家俊夫婦誼尤深，其婦曰馬映芝，因與吾母姊娣稱焉。熊母甚賢，時有吾，吾母上工，則寄吾於熊母，賴被孳育，情甚篤也。時礦工多有始犯於村民者，每衝突或至百千人圍之，公不得已常交涉，以是與陳志傑相悉。志傑者，礦首領也。然不善管理，多暴易，致人命，以是入獄。

又十載，改革起，易舊轍。既足食，更思富，祿公因籌謀爲村煤礦及加工坊諸事，且集資建村小學，事皆成。時與嚴公興漢相善，興漢好文章多學識，以文革事左遷爲鄉書記，故常至吾宅，與祿公飲酒談古今事，遂爲知己。

公多交遊，自朝鮮還，崇樸趙公、光朗劉公迎之於班城，少時伴也，二公皆讀大學，甚知名。及還鄉，復與國松張公、崇茂趙公爲金蘭交，設伏於途，欲從漁水造反派奪還吾父者。又相敬善者，建卿張公、崇炳趙公父子，皆儒業而德行尤著者。

祿公少失學，不得已之朝鮮，每以爲憾。既還，覓書讀之，如《古詩源》《中華活頁文選》之類。且漸飲酒，因是甚愛太白東坡辭句，於將進酒、行路難及水調詞最嫺，又甚愛《滕王閣序》，皆成誦。吾稚齡，每於祿公肩背聞之。公負吾踏吟於庭，實亦聊因之以解憂也。

康公樹春者，亦莫逆友也。昔主響洞公社，甚威嚴。詢及祿公，面諫之曰：“孔子有言：君使臣以禮，臣事主以忠。厲何爲？”康公大解，遂定交爲知己。

公歿於丙戍年十月，世壽七十有二，子興健，長女興蓉，季女興豔，皆各成家。有二孫，曰飛臣佳臣，亦成年。

袁子曰：自以家世艱辛，時兼風雷迭蕩，慷慨而持大節，臨危而愈鎮，豪拓而不失於義者，祿公之謂也。吾述此篇，以教子識往事，念乃祖，篤其情而已矣。

乙巳年八月下浣之三日漢南袁龍吟字興健謹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