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布记实文学《青伊湖畔月常明》转载

陈玉树

第一三章千里寻夫(三十七)穿过日军三道封锁线，行程一千多华里，赵步珍来到河南省信阳，又追到湖北省谷城，再追到房县、南漳、远安，终于在巡检司和仙居一带，找到一七九师师部。她拿出刘述周部长给何基沣师长的信。但接待她的是代师长李宝善。代师长李保善象审讯日本侦探一样，盘问她整整两天。最后，告诉她：章正吾因违反军纪，擅自离队，现时正被通缉，不知去向。赵步珍从头冷到脚跟，完了，完了!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离开师部，盲无目的地向回走，两脚重有千斤，浑身象害疟疾一样发冷。走呀，走呀，她不问路，也不休息，缓缓移动脚步，不吃饭，也不喝水。走呀，走呀……一个高个子军官从小路追上她，问：“你是章正吾的什么人?”“女人。”“不对，他没有女人，你叫什么名字?”“赵步珍。”“你是他妹妹，我知道。”“是妹妹，也行。”赵步珍问，“你认识他?”“认识，我们是朋友，又是同志。”高个子军官说。“同志?”“对，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你是他的亲人，我才对你实说。你千里迢迢，摸到这里，实实不易。如今，一七九师遭难了。师长何基沣被蒋介石押到重庆去审查，性命难保。军训团里的共产党员全部撤走。延安来的同志撤回延安，周保文的搜索队开到大别山，军训团团长过家芳被调到战斗部队去，受到特务严密监视。他哥哥过家和被押到军部，虽没被关押，但也失去自由……”“章正吾呢?”“他走得匆忙，我没有细问。他不会去延安，也没去大别山，可能去桐柏山，寻找朱大鹏。”“朱大鹏是什么人?”“原来是我们军训团主任，共产党员。我们部队西撤时，他带支队伍留在桐柏山打游击。”“怎么去法?”“我们防区前沿是襄河，襄河那边就是日寇封锁线。过了这道封锁线，就到了铁路，你可以坐班车到邓县，从那里向东，就可以打听到桐柏山了。“桐柏山大吗?”“大得很。从西北向东南，横跨河南、湖北两省边界，直到皖北，有几百里长，几十里宽。”高个子军官说：“我们离开信阳是一九三八年二月，如今，已是一九四○年十二月，他们的部队移到何地，没有人知道。章正吾能否找到他们，也不能肯定。他望着她绝望的神情，不忍心再说下去。他们走进路边的小饭店。他要了二斤馒头，一盘咸肉，一盘豆腐，两人相对而坐，边吃边谈。高个子军官讲了章正吾的一些情况：他经常给未婚妻写信，有时写着写着，哭了起来。信写了十几封可是一封也没有寄到。后来就只写不寄。他很喜欢看书，有的书他能连看几遍。还写笔记，做卡片，规规矩矩，一丝不苟……他很孤独，不接近女色。任何女子向他求爱，都不会成功。有人疑他不是男的……他不爱和别人谈家事。他说有过未婚妻，不知去向，战后，他一定要找到她……说他不爱女色，那是假的，他爱他未婚妻爱的要命。常在梦中喊：“普贞”、“部森”、“杜成”什么的，迷迷糊糊，大家听不清楚，第二天，问他，他只是憨笑着摇摇头……”赵步珍说：“章正吾叫的，就是我的名子步珍”。她讲了自己坎坷的生涯，又问“我两次结婚，算不算对章正吾不忠?”“他不会怪你，你为他报仇，不顾一切损失，他会感激你，会更心疼你。”他慢慢地说着，态度真诚而慈祥。“我觉得对不起他。这次，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想，今生今世，我如能再见到他一面，就是马上死了，也心满意足。要是见不到他，我死不瞑目。”说着，她又放下手里的馒头。他指指馒头，说：“吃饱了，才能找他。饿坏了身子，怎么走路，怎么爬山?”她顺从地拿起馒头，用力地咬嚼起来。“你会算卦吗?”她问。“我不迷信，算命这玩艺是骗人的。”他笑笑说。“你就骗我一次吧，我求你了。”她的表情真诚而又可怜。他被感动了，很犯难地说：“我们吴惠元副官会算卦，可惜他不在。我跟他学过一点，试试吧!"他找出五个铜元，叫赵步珍捧在手里，摇几下，在桌子上排成一行。他看了看，说：“照卦讲，人可以找到，但要遇到很多折磨。最终，你会达到目的。”“真的?太好了。折磨不可怕，只要找到人!”她开心地笑了，象孩子找回失去的宝贝。“折磨，就是灾难。孟姜女寻夫靠韧性，唐僧取经靠心诚。你的精神比他们更高贵，靠忠贞的爱情。你会成功的。"他顿了一下，又问：“如果这次找不到他呢?”“还有下次。再找不到，还有下次，总之，就是十次，一百次，我也要找。只要不死，我就要找。我找他一辈子，一直找到死!”她态度坚定，讲话有力，只有发自内心的人，才能这样。高个子军官一愣，用敬重的口气说“我记住你的话。如果我有幸见到他，一定如实转告。”赵步珍感激地点点头：“章正吾有你这样的朋友，值得骄傲，我也感到高兴，希望今后，我们还能见面。”“一定能再见到!”他肯定地点点头。该分别了，他问她有没有盘缠。她点点头。他又问，“你缺什么，尽管说。”“手枪。”她直截了当。“什么，你要它干什么?”“我的手枪被李宝善没收了。'“哦，想不到，你还是巾帼好汉!”说着，他从身上取下手枪和所有的十夹子弹，全部给了赵步珍。赵步珍深深地鞠躬：“大哥，我还不知你的大名呢?”“何基沣将军的随从副官，李连城。”(三八)过邓县，再到新野，渡唐河，跨荆山，经湖阳，越平氏，赵步珍稍事休整，备足干粮，买双新鞋，做好进山准备。店家告诉她，日本人刚来时，山上的游击队经常袭击敌人，打了好多胜仗，很有名气，后来不常下山，听说.是向深山老林或是大别山移动。她请店家画了路线图。但上山路线很多，没有明确目标，只能凭运气瞎摸。不管千难万险，赵步珍毫不动摇。第三天一早，她向桐柏山上奔去。桐柏山是个险山峻岭。一进山，就叫人害怕，周围尽是连绵起伏的峰峦，好象一群牲口，沉浸在黄澄澄的烟雾里。从东方飘来的白云，正徜佯在群峰之间。在她的眼前，群山连绵不断地向四面伸展开去。山路越走越陡，有的地方必须手脚并用，慢慢向前爬。劈立的峰，简直高到天上去了。从脚到顶，全是奇形怪状的岩石。有些地方，非常突出，好象就要崩出一样。有些地方，又凹了进去，如同妖怪藏身的岩洞，石缝里长着各种古怪的杂树。傍晚，再涂上-层苍茫的暮色，将群山抹上黝黑的阴影，就显得更加凶残吓人。为了给自己壮胆，赵步珍边走边唱起了《四季歌》：春季里，桃花红又红孟姜女寻夫哭奔长城行程万里长走一程又一程走一程又一程走呀走呀走也走不尽……山泉流淌，叮叮咚咚。她抄水洗洗脸，嗽嗽口，又吃了点干粮，顿觉精神百倍，雄纠纠地继续赶路。路，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沿着弯弯的山坡，向上乱走。向前看，怪石、荒草、杂树；向后看，杂树、荒草、怪石。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全都一样，荒草、杂树、怪石。走着走着，赵步珍又唱起歌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边有抗日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咱们团结战斗勇敢前进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冲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走呀，走呀，走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跨过一道深涧又一道深涧，直到太阳西下，还没见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又走了一程，她觉得累了，吃干粮，喝涧水，都不能消除疲劳。她背靠一块大石，舒展一下四肢，就慢慢闭上眼睛……她轻轻跨上战马，奔向远方的山顶。马行很快，嗖嗖如风。但山顶很高，远远望去，一个人向她招手。她策马如飞，终于到达山顶。迎面走来一个青年将军，英俊潇洒，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说：“我是章正吾!....“嫂子，这里不能睡觉”：她耳边响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她一惊醒来，原来是梦。她睁眼细看，说话人是一个老尼姑。“师父!”她连忙站起来向老尼微笑。“这里不能睡觉，常有坏人没。”老尼姑又说一遍。“我是江苏来的，路过宝山……”“看得出来。跟我走吧，这里离我仙姑庵不远，住一宿，明天走。赵步珍喜出望外，连忙鞠躬，表示感谢。这时，远山近山都朦朦胧胧，象盖上了头纱。黑夜并不是一律的黑，山岗树林各有不同颜色，有墨黑、有浓黑、有浅黑，还有象银子似的泛着灰黑色。所有一切都是平静的，都象在神密地飘游着，随着行人移动，随着行人靠拢。老尼姑说，她的小庵是孤伶伶的，三十里方圆中没有第二口房子。月光从马鞍形的山脊射过来，一些林木、岩石、山峰的黑影，被月光衬托得分外黑，分外浓，分外阴惨。她们借着月光，努力赶路。青烟一般的新月的光辉，开始倾泻下来，倾泻到悬岩断壁上，山坡上，岩角上，树枝上，使一切都分明清晰，一切都成了活生生的了。周围一片寂静，静得只凭蚊子的嗡嗡声就能听出它在什么地方飞。星星开始在苍茫的天空中闪烁，赵步珍觉得这里的星星比海沭地方的星星高得多。她终于来到仙姑庵。庵很小，这里，从前香火旺盛，但现在冷落了。仙姑的塑像光秃秃地坐在神台上，帷幕被风吹破了，只剩下一只角。墙壁上还挂着一些有求必应的破匾，有的歪斜，有的低垂。供桌缺了一只腿，看起来十分悬乎。土香炉里只有香灰。桌上没有烛台，代替它的是两只大的泥团，上面插着两根燃过的蜡烛根，已经陈腐不堪。老尼让她在灶边洗了脸，又拿出几个半生不熟的冷山芋：“兵荒马乱，没有吃的。请你将就点吧。”赵步珍狼吞虎咽，很快吃光。饭后，老尼说：“不管什么人来，如果我不叫你，你就不要出来。这个世道，没法子。你是清白人家，我心疼你。”她被安置在西屋的阁楼的顶层，没有楼梯，踩着桌子和后加的凳子上去。边上堆放什物，她就睡在什物里边。无灯火，脏气扑鼻。她朝席上一躺，拿一件旧僧衣盖住肚子。虽然简陋，但磕睡虫很快就战胜了她，使她很快地进入梦乡……““快，快，快脱衣服!”一声敲冰似的吼叫，把她从梦里惊醒。“不行呀!我已七十多岁了，老总!"老尼哀求道。“这趟，老子们没捞到花姑娘，只好拿你代替。”另一个坏蛋，破锣似地帮着喊。“出家人，不能干这种事，我给你下跪了!”“你要能找出一只母狗或母羊什么的来代替。我们就放了你。”敲冰似的声音逼近老尼。“快说!有没有小尼姑?或者别的女人?"破锣似的声音接近阁楼。“求求你，什么都没有。”“阁楼上藏的什么?”“没有，没有·……”老尼苦苦哀求。“那就让你开了斋了。”敲冰似的声音更凶。接着听到摔损的声音，老尼呻吟的声音。赵步珍忍无可忍，从杂物的缺口处，向下一望：一个土匪已经扒下老尼的衣服。老尼双手抱胸，拼命挣扎。赵步珍拔出手枪，乒的一声，击中土匪的头部。另一个土匪一惊跳起，举枪搜来，赵步珍迎面一枪，打得他脑浆迸裂。老尼缩成一团，索索发抖，苦苦哀求：“阿弥陀佛，饶命呀?”赵步珍一跳，到了桌上，又蹦到地上，细看两贼已死，忙走到老尼身边：“师父莫怕，两个贼已被我打死!”老尼惊魂未定，连问：“真的!真的?”当她看清了两具尸体，就拍拍心口，叹口气：“嫂子，你闯祸了。他们同伙众多，满山遍野都是。你无法逃出去，我也无法藏身。”“他们是什么贼?”“听说，都是败兵，有几百号人。”“你为了保护我，险遭不测，我怎能见死不救?”“是呀，是呀！你做得对，你是好人！”老尼姑眼里含着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面颊滚了下来。这倒是可怕的，活像千年古树化石的面孔，从哪里来的眼泪呢？她说：“我们赶快选命吧，逃到东山的二郎庙，那里有三百多个和尚，，都能操家伙的打仗，官兵土匪都怕他们。”于是，在凄凉的夜晚，一老一少，相互搀扶，摸着山路，向东山二郎庙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