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年山洪来得猝然,如挣脱铁链的猛兽,咆哮着撕裂河岸。我立于高坡之上,眼见浊浪裹挟断木残瓦奔腾而下,心却不由沉入记忆深处——老支书的身影,便在那风雨如磐的夜里,悄然矗立成一座无声的丰碑。他身形不高,背微驼,可当洪水扑来时,他站在桥头,像一座不动的山。喇叭攥在手中,手臂如闸,拦住慌乱的人流:“别挤!按顺序来!先妇孺老人!”那桥窄如命悬一线,却是全村生路的咽喉。</p> <p class="ql-block">桥还在,人却走了。后来桥被重修,木换铁筋,墩加栏固,却未改名,也未立碑。可人人都知道,这已不是旧桥。有人在桥头立了一块木牌,墨书“老支书纪念碑”五字,笔力千钧,一如他生前话语的分量。桥身厚重,仿佛承载的不只是行人脚步,还有那一夜他用生命撑起的秩序。有人说,这桥宁可自己塌,也不让一人落水。我信——因那夜,他正是以血肉之躯,做了最后一道堤。</p> <p class="ql-block">我最难忘的是他的背影。暴雨如注,天地混沌,他立于桥心,如一根钉子,楔入混乱与秩序之间。有人抢道,他一把推开:“我儿子也得排在后面!”声音不高,却压过风雨雷鸣。人群静了,队伍缓缓前行,孩子被抱过,老人被扶过,而他始终站在最后。他不是不知死生之险,而是深知——有些人,生来就该殿后,只为让更多人走向生的彼岸。</p> <p class="ql-block">有人说他是桥,我说他比桥更沉。桥是石木堆砌,冷硬无言;他是血肉铸就,滚烫如火。他在时,村里人心中有底——天若塌了,有他先顶着。山洪那夜,他未喊一句豪言,未立半句誓言,只是默默立于最险处,像一座不会说话的山。可你知道,只要他在,就有路可走,就有光可寻。那不是丰碑的形状,却是丰碑的魂魄。</p> <p class="ql-block">如今每次过桥,脚步总不自觉放轻。不是怕踏坏桥板,是怕惊扰那一段沉在水声里的记忆。风起时,桥下流水哗哗,似在低语。我常想,那夜他回望村庄最后一眼,眼中可有眷恋?可有惧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他转身面向洪水时,没有迟疑。那不是英雄的壮举,而是一个父亲、一个支书、一个把全村人装进心里的人,最本能的选择——以身为碑,立于洪流之前。</p> <p class="ql-block">村里人不再唤它“老桥”,只叫“老支书桥”。孩子上学路过,会把手贴在铁栏上走一段,说这样能沾上“正气”。老人坐在桥头晒太阳,讲起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一段早已注定的传说。他不是被铭记的,他是被延续的——活在每一次谦让、每一声叮嘱、每一个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身影里。那桥,早已不只是桥,而是一座行走的丰碑。</p> <p class="ql-block">他走了很多年,山仍在,桥仍在,人心亦未改。每逢暴雨将至,总有人默默去桥边看水位,顺手清理排水口。无人号召,也无须组织,如同呼吸般自然。或许,真正的丰碑从不刻在石上,而是刻在岁月里,刻在人心深处。而他,早已成为我们心中那座山,那座桥,那道永不溃决的堤——无声矗立,却护佑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