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今年雨水从初夏下到晚秋</p><p class="ql-block"> 这雨,竟是从夏天开始下的。</p><p class="ql-block">起初是暴躁的,带着盛夏全部的蛮横。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像无数石子儿乱迸。暑气被砸得腾起来,混着泥土的腥气,一股脑儿钻进鼻子里。那时的梧桐叶子还肥厚着,墨绿墨绿的,被雨打得前俯后仰,发出哗啦啦的喧嚷,仿佛有发泄不完的精力。我们躲在屋里,听着这盛大的鼓点,只觉得天地间被一种蛮不讲理的生机充满了,盼着雨停后能有一丝凉爽。</p><p class="ql-block"> 可雨并没有打算停。它只是渐渐地,把性子磨慢了。</p><p class="ql-block"> 不知从哪一天起,那砸下来的力道软了,成了沙沙的、绵长的声音。夏天那份明晃晃的燥热,被一点点地洗去,淘换出来的,是一种无所不在的、黏稠的凉意。空气里水分饱满得似乎能掐出水来,晾在阳台的衣服,摸上去总带着一股潮润的、不肯干爽的脾气。这时候的雨,不再是一场一场的,而是仿佛从未间断过,只是时而细密,时而疏淡罢了。它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化作了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持续的呼吸。</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那几株桂花,倒是欢喜的。米粒样的花苞,被这无尽的雨水浸润着,忽然在某一个清晨,就将那甜糯的香气,湿漉漉地沁透了半条巷子。那香气不像是飘来的,倒像是被雨水调和了,一丝丝、一线线地织在清冷的空气里,你走进去,便沾了一身。还有墙角的青苔,更是得了势,绿得深沉而恣意,沿着墙根,一路蔓延上台阶,脚踩上去,是那种软滑的、厚实的触感,仿佛这雨给它注入了沉默而固执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只是那几棵梧桐,有些不堪了。它们的叶子渐渐转成一种憔悴的黄绿,边缘已见了枯斑。雨水不再是为它们洗尘的欢歌,而成了一种无休止的、沉甸甸的负担。每一片叶子上都积着水光,风过时,也摇不动了,只懒懒地、勉强地晃一晃,洒下几滴更大、更冷的水珠。终于,有一片顶不住了,借着一阵微风,打着旋儿,悠悠地、不情愿地,飘落下来,粘在湿黑的地面上,寂然无声。一片,又一片。这雨,便不再单是雨了,它成了葬送这些叶子的、无边无际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夜里醒来,万籁俱寂,唯有那雨声,还在耳底响着。不是倾听,而是它自己渗到心里来了。那是一种极细碎、极均匀的声响,像春蚕在啮桑,又像是一把无尽的沙子,在不紧不慢地漏着。时间仿佛也被这雨水泡得胀大了,走得慢了,黏稠了,停滞了。昨日,今日,明日,都被这同一种灰调子糅合在一起,分不清界限。心里头也像是长满了潮湿的青苔,某些以为早已淡忘的、不甚分明的怅惘,便在这雨声里,一丝丝地复活过来,并不咬噬你,只是柔柔地、固执地氤氲着。</p><p class="ql-block"> 这雨,就这么从夏天轰轰烈烈的脾气,下成了晚秋这般缠缠绵绵的心事。它带走了许多东西——夏日的蝉鸣,干燥的路面,爽朗的星空,以及人们脸上那种干爽利落的神情。它又好像什么也没带来,只是固执地、耐心地用它的冷与湿,涂抹着整个世界,把一切都浸透成它自己的颜色与味道。</p><p class="ql-block"> 我推开窗,一股清寒扑面。雨丝斜斜地,在灰白的天光里闪着,像无数断了的蛛丝。它还在下,不慌不忙的,仿佛要这样一直下到地老天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