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澹泊录》

钟志华

昨夜疏雨叩窗时，我正在灯下整理我外公张光弟烈士的文历史资料。淅沥声穿过玻璃，在书页上洇开一片凉意，便知京城的秋又深了一重。老话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声竟像岁月的更夫，敲打着四季流转的梆点。

晨起推窗，空气澄澈如琉璃。天色是那种经过濯洗的青白，云絮捻得极薄，闲闲地缀在天边。这般天气最宜出行——不似春日的慵懒，不似夏日的燥烈，亦未至冬日的肃杀，恰似茶沏到三分时的温润。

中国园林博物馆植的门扉尚沾着雨珠，踏入便见水汽氤氲的展牌：“东方有嘉木——中国植物的力量”。展厅里陈列着沉香木切片，千年纹路如加密的史书，幽香似有还无地游走在鼻息之间。最动人的是一组高原植物标本，其根系盘错如龙须，穿透岩层的剖面赫然在目。据说这些根系能在石缝里蜿蜒四十米。忽然想起《周易》所言“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原来草木早得天地之道。

转至户外，秋光正好泼洒在菊圃里。金盏银台般的菊瓣上，宿雨凝作碎钻，风过时便滚落进泥土。有意思的是，傍着菊丛的银杏树正在落叶，扇形黄叶蝶阵般纷飞，而菊枝却昂然擎起万千朵繁花。许是秋风这般公平——催落一树繁华，又唤醒一地锦绣。想起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赞菊：“秋冬之际，独有此君傲霜而立”，此刻方悟其真意。

沿着青石小径徐行，脚下落叶脆响如叩玉声。我弯腰捡拾了几个白果，还能听到不停掉落的果子串如草丛的沙沙声，竟与远处孩童的笑语织成谐曲。忽然瞥见墙角有株野菊，从砖缝里挣出半尺高的绿茎，顶着一朵铜钱大的黄花，瓣缘虽有些卷曲，却比暖房里那些名种更见精神。

坐在长廊歇脚时，见廊柱漆色斑驳处露出木纹，像时光写的密信。斜阳将银杏叶的影子投在粉墙上，风一动，满墙的金色鳞片便游动起来。此情此景，忽觉人若如草木便好——该落叶时从容飘零，该开花时恣意绽放，不怨东风，不怅西风，只依着本心活成本该长成的模样。

想起来时经过那卖糖炒栗子的小店面，甜香裹着白雾漫过街巷，人们捧着纸袋匆匆行走，栗壳在齿间迸裂的脆响里，藏着各自鲜活的悲欢。忽然明白“适者生存”并非达尔文式的冷酷，而是如菊顺应秋霜的智慧，是沉香木在伤痛处凝香的通透。

暮色渐合时，阳台上那盆晚开的墨菊终于吐蕊。深紫色花瓣卷成北斗之形，花心一点嫩黄恰似星芒。我用洗米水浇灌，水珠沿叶脉滚落的样子，像极晨露告别竹叶的姿态。原来万物都在循环里寻找平衡——飘零与盛开，舍弃与坚持，最终都归于宇宙呼吸的节律。

是夜整理所拍照片，见抓拍到一帧趣景：百年松柏的虬枝间，竟有野菊从树洞探出明黄的笑脸。忽然笑叹：这岂非最好的生命注解？无需计较土壤肥瘠，不执着阳光几分，但得一隙天地，便活出全然自在的姿势。

夜雨又至，我在案头供上新采的菊枝。玻璃瓶水纹摇动时，恍见万千草木在时光里起舞——它们从不读《进化论》，却深谙适者之道；未尝闻《道德经》，却具足澹泊之姿。人间名利于它们，不过是附着在根系上的尘泥，抖落便抖落了，毕竟向着光生长才是正经事。

《点绛唇·秋日游植物园有怀》

昨夜轻寒，疏雨洗尘秋光驻。嘉木盈圃，暗把幽芳渡。

篱外霜枝，竟绽黄金缕。风起处，叶飞如诉，澹泊人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