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蚂蚱与那只懂生死的乌龟

山城之子

　　初夏的河畔总裹着层黏腻的风，芦苇丛里藏着数不清的细碎声响——刚蜕壳的蜉蝣正抖着透明的翅，嫩黄的身体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撒在草叶上的碎金子。它是清晨刚醒的，意识里还带着蜕壳时的钝痛，却被风里的花香勾得挪不开步，顺着草茎爬向河面时，忽然撞见只蹦跳的蚂蚱。

蚂蚱的后腿壮得像小弹簧，正抱着片狗尾草叶子啃得津津有味，听见动静抬头，触须晃了晃：“新来的？一起玩啊！”蜉蝣还没见过这么活泼的伙伴，忙不迭点头，跟着蚂蚱在草叶间穿梭。蚂蚱会教它躲着晨露的水珠，会指给它看哪朵蒲公英的绒球最软，还会把自己藏了三天的野麦粒分它一半。蜉蝣觉得这是世上最快乐的时光，它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出生的，只知道此刻风是暖的，草是香的，身边的伙伴是热热闹闹的。

太阳慢慢往西边沉，橘红色的光把河面染成绸缎，蚂蚱忽然停下脚步，拍了拍蜉蝣的肩：“天要黑啦，我得回家找我妈了，你玩着，咱俩明天见啊！”说完便蹦蹦跳跳钻进了草丛深处。

蜉蝣愣在原地，透明的翅僵在半空。“明天？”它小声嘀咕，转头问身边停着的蜻蜓，“蜻蜓大哥，‘明天’是啥呀？”蜻蜓正梳理着翅膀，闻言顿了顿，眼神软了软：“明天就是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蜉蝣又问：“那太阳还会再升起来吗？”蜻蜓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它的背，朝着夕阳飞走了。

天色越来越暗，风里添了凉意，蜉蝣缩在草叶下，心里满是疑惑。它看着星星一颗接一颗冒出来，看着月亮爬过芦苇梢，身体却越来越沉，翅膀也没了力气。它想起蚂蚱说的“明天见”，想再跟蚂蚱一起啃麦粒，想再看一次蒲公英的绒球飞。可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天际时，那片草叶上只剩下半透明的翅，轻轻巧巧，像从未有过生命。

蚂蚱第二天一早便来了老地方，抱着野麦粒喊了半天，也没见蜉蝣的影子。它蹲在草叶旁，看着那对残翅发愣，直到听见“呱呱”的叫声，才抬头看见只绿皮青蛙。青蛙鼓着腮帮子，蹲在石头上笑：“傻蚂蚱，找啥呢？跟我玩呗！”

蚂蚱本不想理，可想起蜉蝣不在了，心里空落落的，便跟着青蛙玩了起来。青蛙会带它去捉肥硕的蚜虫，会教它在荷叶上跳来跳去，还会把自己藏在泥洞里的虫子干分它一半。日子一天天过，河边的芦苇越长越高，风里的花香渐渐变成了稻穗的甜，蚂蚱觉得，有青蛙这个朋友也挺好。

直到某天，青蛙忽然停下脚步，拍了拍蚂蚱的肩：“天要凉啦，我得钻去泥洞里睡一阵，你玩着，咱俩来年见啊！”说完便“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没了踪影。

蚂蚱又愣在原地，后腿在地上蹭了蹭。“来年？”它跑去问河边的蟋蟀，“蟋蟀大叔，‘来年’是啥呀？”蟋蟀正忙着搬运粮食，头也不抬：“来年就是冬天过去，春天再回来的时候。”蚂蚱又问：“那冬天过去，春天还会回来吗？”蟋蟀停下动作，看了它一眼，叹口气：“会的，可有些东西，回不来了。”

秋风渐渐冷了，草叶开始发黄，蚂蚱每天都去河边等青蛙。它把青蛙喜欢的虫子干藏在石头下，把荷叶擦得干干净净，可青蛙始终没出现。后来下了第一场霜，蚂蚱的腿越来越沉，它趴在石头上，看着河面的冰碴子，忽然想起了蜉蝣——原来当初蜉蝣等不到的“明天”，如今成了自己等不到的“来年”。

第二年春天来得悄无声息，河边的冰化了，芦苇冒出新芽，青蛙从泥洞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第一时间就往老地方跑。它记得跟蚂蚱的约定，还特意带了刚捉的红虫，可找遍了芦苇丛，也没见蚂蚱的影子。石头下的虫子干早就发霉了，荷叶也枯成了碎渣，青蛙蹲在石头上，心里有点发慌。

“你在找一只蚂蚱？”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传来，青蛙抬头，看见只背着硬壳的乌龟，正慢悠悠地从水里爬上岸。乌龟的壳上刻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像藏着好多年的故事，它眨了眨小眼睛，看着青蛙：“每年开春都有虫啊、蛙啊来找我打听约定，去年是只蝴蝶找蜜蜂，前年是只瓢虫找蚂蚁，今年轮到你了。”

青蛙忙凑过去：“您见过它？它是不是忘了约定？我们说好来年见的！”

乌龟慢悠悠地爬进阳光里，壳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它没忘，只是没等到春天。”青蛙愣住了，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乌龟又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是青蛙，能活三五年，就有资格说‘来年见’？可你忘了，蚂蚱的一辈子，只有几个月。”

青蛙的腮帮子鼓了鼓，眼眶有点酸：“我以为……我以为来年还能跟它一起跳荷叶。”

“你以为的多了。”乌龟慢慢晃了晃脑袋，“当初那只蜉蝣，一辈子只有一天，它跟蚂蚱玩的时候，是不是也盼着‘明天’？可蚂蚱没多陪它一会儿，转身就说‘明天见’。你呢？你跟蚂蚱玩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来年还长’？可你没多陪它蹦跶两圈，转身就说‘来年见’。”

青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爪子：“我只是……没想到它会走得这么快。”

“人不也这样吗？”乌龟的声音更慢了，像河底的沙子在慢慢沉淀，“总把约定往后推，见面要说‘改天’，吃饭要说‘明天’，就连道别都要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可谁知道‘以后’是多久？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来？”

青蛙抬起头，看见河边的蒲公英又开了，绒球被风吹得漫天飞，像极了去年跟蚂蚱一起看的模样。它忽然想起蜉蝣透明的翅，想起蚂蚱嫩黄的腿，想起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一起玩够的时光。

乌龟慢慢爬向河边，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我活了几十年，见了太多这样的约定。蜉蝣不知道‘明天’是啥，蚂蚱活不到‘来年’，人也总以为‘来生’还能再见。可哪有那么多‘以后’？蜉蝣要是知道自己只有一天，会不会跟蚂蚱多待一会儿？蚂蚱要是知道自己活不到冬天，会不会跟你多跳几圈？人要是知道没有‘来生’，会不会跟在意的人好好道别？”

青蛙蹲在石头上，看着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忽然懂了。原来最好的约定从不是“明天见”“来年见”“来生见”，而是在能相处的时光里，把每一刻都过成永远。蜉蝣虽然只活了一天，可它跟蚂蚱一起看过的阳光、啃过的麦粒，早就在蚂蚱心里扎了根；蚂蚱虽然没活过冬天，可它跟青蛙一起跳过的荷叶、捉过的蚜虫，也在青蛙心里留了痕。

风又吹过芦苇丛，带着新的花香，青蛙站起身，朝着河边走去。它想，以后再遇到朋友，再也不说“来年见”了，要跟它们一起看遍每一场日出日落，一起跳遍每一片荷叶，把能在一起的时光，都攥在手里。

而那只乌龟，还在慢悠悠地爬着，它见过太多的离别，也懂太多的遗憾。它知道，总有一天，青蛙也会明白，人从来不是“终有一死”，而是“随时会死”。所以最好的再见，从不是“什么时候再见”，而是在彼此心里，都活成永远——从今天开始，从此刻开始。

河边的蒲公英还在飞，像无数个小小的约定，落在草叶上、河面上，落在每一个懂得珍惜的生命里。

（图片由AI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