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超龄生(长篇小说连载)第17章一根木头

磨子李

<p class="ql-block">好球热!</p><p class="ql-block">观音梁的酷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暂时打断。</p><p class="ql-block">但是,远在高令县。</p><p class="ql-block">铁合金厂区,却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只是从干蒸换成了湿蒸。</p><p class="ql-block">暴雨如注。</p><p class="ql-block">砸在厂房屋顶的铁皮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成千上万的战鼓在擂响。雨水在坑洼的地面迅速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煤灰、矿渣,四处横溢。</p><p class="ql-block">厂房里更显闷热潮湿,混合着铁锈、汗水和雨水腥膻的气味,让人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就是在这样一个鬼都懒得装怪的暴雨夜,郭强被排了护厂队的班。</p><p class="ql-block">他披着破旧的军用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厂区巡逻,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中显得微弱无力。雨点砸在雨衣上噼啪作响,脚下的劳保鞋早已湿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水声。</p><p class="ql-block">郭强心里惦记着那几本被耗子啃过的复习资料,盘算着这个月赔了五块钱后,还能不能挤出点钱来买新的抄写本,对这份额外的“公差”满腹牢骚,却又不敢表露。</p><p class="ql-block">午夜,雨势稍缓,但依旧细密。</p><p class="ql-block">郭强巡逻到材料库房后身的僻静处,手电光一晃,猛地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吭哧吭哧地扛着一根硕大的木方,艰难地在泥泞中挪动。</p><p class="ql-block">“哪个?!”郭强心头一紧,厉声喝道,手按在了腰间的橡胶棍上。</p><p class="ql-block">那人被灯光一照,吓了一跳,木方“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他转过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往下淌——是马关刀,厂里有名的莽汉,也是个“超龄生”,力气大,脾气更爆。</p><p class="ql-block">“郭强?是你娃哦,吓老子一跳!”马关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清是郭强,松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他那特有的、混合着蛮横和恳求的表情,“兄弟,帮个忙,帮哥儿扎起!(帮衬、支持的意思)”</p><p class="ql-block">郭强用手电照了照那根木方,是上好的松木料,看规格是厂里用来做模具或者包装箱的。“马哥,你这是……搞啥子名堂?这木头是厂里的嘛!”</p><p class="ql-block">马关刀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雨水也压不住他语气里的急切:“砍脑壳的!还不是为了我那个对象飞叉叉!骚婆娘嫌老子没得像样家具,说再不置办齐,就要真的飞叉叉(形容飞快地跑掉)跟别个跑了!老子没得法,只好……弄点木头,自己打两样。”</p><p class="ql-block">他拍了拍湿漉漉的木方,像是拍着救命稻草:“都是超龄生,你娃懂的起哈?讨个婆娘不容易!兄弟伙,今晚就当没看到,帮我把这木头弄到库房后面那个废料堆旮旯里藏到,过两天我就弄走!”</p><p class="ql-block">郭强心里叫苦不迭。这马关刀是出了名的难缠,但私自动用厂里材料,还是这么大一根木方,被抓到可是大麻烦。他护厂队的职责在身,哪能公然“扎起”?</p><p class="ql-block">“马哥,使不得!这是厂里财产,我今晚是护厂队,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哦!”郭强连连摆手,“你快把木头放回去,我当没看见,赶紧走!”</p><p class="ql-block">马关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雨水在他眉骨上结成了冷冽的水珠:“郭强,你娃这点面子都不给?非要逼我?”</p><p class="ql-block">“不是面子问题,是原则问题!”郭强试图讲道理,心里却直打鼓。</p><p class="ql-block">“原则个锤子!”马关刀怒了,“你娃是不是也要学那些‘积极分子’,去告老子一状?”</p><p class="ql-block">“我不得告你,但你赶紧把木头弄走!”郭强说着,上前一步,想去抬那根木方,想赶紧把这烫手山芋处理掉,至少不能在自己当班时出事。</p><p class="ql-block">就在郭强弯腰去抱木方的瞬间,马关刀以为郭强要来硬的抢木头,更是火冒三丈。</p><p class="ql-block">“格老子的!敬酒不吃吃罚酒!”</p><p class="ql-block">马关刀骂了一句,猛地一个扫荡腿,又快又狠,直接踢在郭强支撑腿的膝盖侧面。郭强完全没防备,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 脚下的泥泞湿滑,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噗通”一声重重地侧摔在泥水里!腰部恰好硌在一块凸起的、坚硬的废弃机器零件上。</p><p class="ql-block">“呃啊——!”郭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腰部和腿部传来的剧痛让他一时蜷缩起来,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半边身子,手电筒也摔出去老远,光柱在雨中乱晃几下,熄灭了。</p><p class="ql-block">马关刀也没想到郭强这么不经踢,愣了一下,看着在泥水里一时爬不起来的郭强,心里也有点发虚。他啐了一口:“妈屁!自找的!让你多管闲事!” 也顾不上那根木方了,骂骂咧咧地,趁着黑暗和雨声,迅速消失在厂房阴影里。</p><p class="ql-block">郭强在冰冷的泥水里趴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劲来。膝盖火辣辣地疼,但更糟的是腰部,像是被铁钎子捅了一下,又酸又麻又痛,稍微一动就钻心。他咬着牙,尝试了几次,才艰难地用手撑着地,慢慢坐起来。雨水无情地浇在他头上、身上,冷得他直哆嗦。那根惹祸的木方,静静地躺在泥水中,像一个巨大的讽刺。</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郭强几乎是拖着一条腿,扶着腰去的车间。班长问他咋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昨晚护厂队巡逻,雨太大,不小心滑了一跤,摔的。</p><p class="ql-block">工友们调侃他:“郭强,你娃是不是看到女鬼了,慌得栽跟头哦?”</p><p class="ql-block">他只能苦笑附和。</p><p class="ql-block">然而,腰伤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很快好转。厂医务室的赤脚医生看了看,说是肌肉扭伤,开了几贴膏药。但郭强自己知道,不对劲。</p><p class="ql-block">弯腰搬稍微重一点的东西,腰部就使不上劲,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刺痛和麻木,连带着左腿也时不时发酸发软。他不敢声张,更不敢提马关刀的名字。</p><p class="ql-block">马关刀是厂里有名的“滚刀肉”,惹毛了他,以后在厂里更难过。这闷亏,只能自己咽下去。</p><p class="ql-block">护厂队的队长,外号“红魔”(因他脾气火爆,脸色常因喝酒而通红),好像听到什么,倒是来找过郭强一次,询问那晚有没有异常。</p><p class="ql-block">郭强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劳保鞋,声音沉闷:“没得啥子,红队。就是雨大,路滑,我自己不小心摔的。”</p><p class="ql-block">红魔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似乎不太相信,但也没多问,只是拍了拍他肩膀:“以后小心点。” 这事儿,就算在厂里的记录上,定性为“因公负伤(轻微)”,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腰伤成了郭强的一个隐疾,也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片阴影。</p><p class="ql-block">以前能轻松扛起的铸件,现在需要咬牙才能搬动;以前和毛伍、邓银他们打闹跑跳,现在得小心翼翼。更让他恐惧的是,复习时久坐,腰部会越来越难受,那种酸胀刺痛感严重干扰着他的注意力。</p><p class="ql-block">郭强看着毛伍。</p><p class="ql-block">毛伍真的雄起了!</p><p class="ql-block">毛伍不分黑天白天!劲头十足地啃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公式,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恐慌和绝望——如果身体垮了,考大学离开这里的路,是不是也就断了?</p><p class="ql-block">马关刀事后碰到郭强,眼神有些躲闪,但也没道歉,只是偶尔在食堂打饭时,会默不作声地把他往前让一让。这种沉默的“补偿”,让郭强心里更加不是滋味。</p><p class="ql-block">与此同时,在观音樑码头,申霖 依旧在躲避呼瑶瑶。</p><p class="ql-block">但,那条白毛巾他偷偷用了,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很雅致,有点忧郁。与工棚里的浑浊气息格格不入。</p><p class="ql-block">呼瑶瑶又来找过他一次。</p><p class="ql-block">穿的红裙子,打着洋伞,美得很!她送了一本包着书皮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是感谢他,让他多学习。申霖心情复杂地收下,藏在枕头底下,每晚摩挲着书皮,心里乱麻一团。</p><p class="ql-block">在高令铁合金厂,蔡包子 和洪莉的“奉子成婚”酒席草草办完,工友们闹洞房时开的玩笑,带着几分戏谑和同情。蔡包子脸上笑着,眼神里却多了几分为人夫、即将为人父的沉重。</p><p class="ql-block"> 邓银这傢伙有道法。</p><p class="ql-block">他果然去找了左莉妈当和事佬,好歹把郭强、毛伍弄坏书的事情平息了下去,但左莉妈对邓银和左莉交往的“审查”也更严格了。</p><p class="ql-block">暴雨夜的一场冲突,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郭强乃至整个小圈子的生活里,荡开了层层涟漪。身体的隐痛、前途的迷茫、人际的复杂,与嘉陵江畔潮湿闷热的空气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那个年代,这些挣扎求存的年轻人们,无法磨灭的青春印记。而那根躺在泥水里的木方,最终也不知所踪,或许被马关刀设法弄走了,或许被厂里清理了,只留下郭强腰间那不时发作的、隐隐的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