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平江（9）

钟老师心理咨询与写作

第9章《残木记》

魏清宴的刨子卡在木缝里时，晨光正漫过修复铺的门槛。他低头去掰那截老榆木，指腹按在木纹的凹槽里，摸到点细碎的硬物——是银粉，混在陈年的木屑里，泛着冷光，像谁的眼泪落在木头上结了痂。

这是顾晏之送来的旧料，说是从东巷老宅拆下来的井架残片。十年前那场火后，井架烧得只剩半截，焦黑的木头上还留着铁箍的印子，像道没褪的疤。魏清宴用砂纸磨了三天，才露出底下的纹路，竟是缠枝莲的样式，与沈砚秋绣绷上的暗纹，分毫不差。

“魏伯，这木头……能看出烧了多久吗？”

顾晏之的声音从柜台外传来，带着点试探。他昨天把木片送来时，测绘包上缠着的孔雀蓝丝线松了半截，线头沾着点焦黑——魏清宴认得那是绣线烧后的痕迹，十年前他从火场里拖出沈砚秋时，她的绣裙下摆就是这个颜色。

魏清宴往刨子上洒了点井水，木头发潮的气息混着银粉的味道漫开来。“烧了整整一夜，”他用凿子挑出木缝里的银粉，“你看这裂纹里的银星，是火烤时银子化了渗进去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是银镯上的银。”

顾晏之的呼吸顿了顿，指尖在测绘本上划了道深痕。本子上画着井架的复原图，铁箍的位置标着个小小的“秋”字，是用铅笔描了又描的，纸页都磨出了毛边。“我总觉得这井架……”他没说下去，只是从包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烧焦的绣片，“您看这针脚，和木头上的纹路像不像？”

绣片上是只银镯，针脚歪歪扭扭的，边缘还留着烧熔的金线。魏清宴的目光落在绣片的角落，那里绣着朵极小的栀子花，花瓣的弧度与他银镯内侧的刻痕，严丝合缝。

“十年前的火，是从绣坊烧起来的。”他突然说，凿子在木头上刻下道浅槽，“那晚我看见沈姑娘抱着口木箱往井边跑，箱子里的绣品掉出来，烧得像团蓝火。”

顾晏之的手猛地攥紧，布包的边角被捏出褶皱。“我娘说，那晚我从井里爬出来时，手里攥着块绣片，”他声音发颤，“上面也是栀子花，针脚里缠着根银线，长度刚好能绕井架三圈。”

魏清宴的刨子突然“咔”地响了声，卡在块硬木结上。他用凿子撬开，发现木结里嵌着枚银质顶针，内侧刻着的“秋”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依然能看出是沈砚秋的笔迹——她总爱在顶针内侧刻字，说“这样绣出来的花，带着自己的气”。

巷口传来竹篮晃动的声音，是沈砚秋去井边打水。魏清宴透过窗缝看见她的背影，月白旗袍的下摆沾着点木屑，是刚才路过修复铺时蹭的。她的竹篮里放着把桃木梳，梳齿间缠着根孔雀蓝的丝线，线头还沾着点银粉——与木头上的银粉，同出一源。

“沈姑娘这几天总往井边跑，”魏清宴把顶针放进铜盘，“昨天还问我借锛子，说要凿井台边的石头，找什么‘藏着的线’。”

顾晏之的目光突然亮了。“《营造录》里写‘井台三尺下，有绣线为记’，”他翻到那页，指尖点着行小字，“我总觉得第三眼井就藏在石头底下，只是被什么东西压着。”

魏清宴想起十年前的雨夜，红棉袄的女人把银镯塞进他手里时，袖口沾着的泥土里，混着点蓝丝线。那时他以为是普通的绣线，现在才明白，那是沈砚秋用金线混着孔雀蓝线拧的“镇井绳”，专门用来标记井眼的位置。

刨子继续在木头上游走，卷出的木花像朵朵白云。魏清宴突然停手，指着木头上的焦痕：“你看这形状，像不像三眼井？”

顾晏之凑近了看，果然见焦痕的走势分了三道岔，最外侧那道的末端，刚好对着嵌着顶针的木结。“这里……”他指尖按在木结上，“是不是该有口井？”

“是该有。”魏清宴的凿子在木结旁刻下道线，“沈姑娘的爹当年就是在这儿打的井，后来被火填了，只留下这截井架。”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底翻出个铁皮盒，“这是当年从井里捞出来的，你娘让我交给你。”

盒子里是半把木梳，梳齿间缠着的孔雀蓝丝线已经发黑，却依然坚韧。梳尾刻着朵栀子花，花瓣的缺口处，卡着根极细的金线——与顾晏之测绘包上的金线，原是同一根。

“这梳子……”顾晏之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线，“是我送她的第一份礼，我说‘梳齿能记起头发的样子’。”

魏清宴的目光落在木梳的裂痕上，那里沾着点干涸的血迹，颜色像陈年的铁锈。他想起十年前从井里捞起顾晏之时，他的额头上有道伤口，血滴在井台上，晕开的形状与梳齿的纹路，一模一样。

巷子里突然传来沈砚秋的惊呼，魏清宴和顾晏之同时往外跑。只见沈砚秋蹲在井边，手里举着块刚凿开的石头，石头底下露出团缠着银线的蓝布，像条冬眠的蛇。

“是镇井绳！”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就知道在这里！”

布团解开后，露出本泡胀的账簿，上面记着东巷每户的井绳长度，最后一页画着三眼井的位置，第三眼井的旁边写着行字：“光绪二十三年火后，以绣线为记，待后人开之。”

字迹是沈砚秋爹的，魏清宴认得。他突然想起沈老爷子临终前说的话：“我家砚秋的命，系在第三眼井上，那口井开了，她才能记起该记的事。”

顾晏之的指尖抚过账簿上的绣线，突然发现线芯里藏着根头发，黑中带点灰，长度与沈砚秋现在的发长，刚好差三寸。“这是……”他抬头看向沈砚秋，眼里的雾突然散了。

沈砚秋的目光落在木梳上，突然笑了，眼角的泪滴在井台上，砸在那片烧焦的绣片上。“你总说梳齿能记起头发的样子，”她声音轻得像丝线，“可你记不记得，这把梳子的第一根齿，是被你用井绳磨断的？”

顾晏之的呼吸猛地停了。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十年前的雨夜里，他蹲在井边帮沈砚秋理线，井绳突然滑下来，磨断了梳齿，她当时还嗔怪他“毛手毛脚，比井绳还粗”。

魏清宴站在修复铺门口，看着井边的两人，突然发现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井台上，像木头上的缠枝纹，绕了十年，终于在晨光里结了个完整的结。他低头看向那截老榆木，刨子刨出的木花在光下闪，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字，终于找到了该去的地方。

铜盘里的顶针突然“叮”地响了声，魏清宴拿起一看，内侧的“秋”字被晨光照得发亮，刻痕里的银粉簌簌落下，在柜台上拼出个“记”字——像谁用十年的时光，在木头与绣线之间，刻下的句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