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

愚人

　　大约是昨日午时一点多的光景，这流言就像一阵没来由的、带着点霉味的风，悄悄地溜进了我的耳朵。彼时我正站在院子里，看着墙角的那一块青绿色的霉斑，在潮湿的泥石里懒懒地疯狂生长。

叮～的一声铃声响起，点开短信就看到朋友发来消息问:“听说你找了个开医院的男朋友？”……

　　流言便像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扑棱棱地穿过几条街，准确地落到了我朋友的窗台上。她带着一种混合着关切与好奇的神气，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与我。我听了，先是怔了一怔，随后便忍不住想笑，可那笑意到了嘴边，却又化成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这真是一件精巧的、完整的艺术品，像一颗人造的珍珠，圆润，光洁，挑不出一丝毛糙的破绽，只可惜，内核是空的。

　　我于是便想象出那流言在医院那素白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廊道里生成与传布的情形了。它大约最初只是一个极微小的、自己也不能独立生存的细胞——“她走了”。这细胞在闲暇的片刻，在茶水间，在护士站，在交班的缝隙里，自由地游荡着。它遇着了另一个细胞——“她似乎是去了另一家医院”。这两个细胞一碰，便像找到了知己，立刻结合了，生出新的枝节来。这枝节又需要养分，于是便有那善于“完形”的聪明人，提来一桶现成的、五颜六色的漆，将那逻辑上空缺的部分，唰唰地填满了。

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何要离开一个安稳的所在？自然是要奔赴另一个，据说更安稳，或更有“前途”的所在了。而这前途，由一个男子给予，又比由自己挣来，在众人的想象里，似乎更顺理成章些，也更富于浪漫的粉红色彩。于是，“男朋友”便理所当然地登场了，他还慷慨地拥有一家医院。我这漂泊无依的生涯，霎时间便被这流言包装成了一段佳话，一则“红袖添香”的美谈。

他们赐予了我一个并不存在的男友，又赐予了这男友一家并不存在的医院，这慷慨的赠予，真教我有些受宠若惊了。是从哪个虚空里生出来的呢？它来得总是那样轻巧，却又那样确凿，像一颗石子，凭空投了下来，那涟漪却不由分说地漾开了，仿佛我的生活竟能由别人的口，这般轻易地另起一行。

　　她们说，我去了我男朋友开的医院里做事了。这几乎要让我失笑，却又觉得这笑是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我的“男朋友”——这称呼本身便带着一种甜腻的、我素来不甚习惯的亲热——他此刻正存在于何处呢？他是有高高的个子，还是有刀削般的五官？他的医院，是气派的西洋建筑，还是古雅的中式庭园？这些，那些素来关心我的人们，想必都已在我的沉默里，替我细细地描画周全了。他们慷慨地赠予我一位体贴多金的伴侣，一份清闲体面的差事，还有一个他们看来圆满得体的归宿。他们用想象，将我这苍白而独行的影子，妥帖地嵌进了一个现成的、光鲜的框子里去。

　　这使我想到了那墙角边生的霉斑，你并不见它如何吸取养分，也不见它如何生长，只是一夜湿雨过后，它便绿茸茸地、自成格局地蔓延开一片。看客们大抵也只欣赏那一片斑驳陆离的颜色，至于底下的墙皮究竟如何，是无人愿意去深究的。人们爱的本就是这故事本身，至于故事里的我，是真是假，是苦是乐，倒成了最不要紧的背景。我的意志，我的选择，我离去时那份真实的、复杂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绪，在这流言里，都被那虚构的“男朋友”轻轻一抹，便像拭去一滴不相干的水珠，无影无踪了。我这个人，仿佛只是一个等待被定义的符号，而定义我的权柄，却握在那些交头接耳的、闭合不停的嘴里。

　　这还真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啊！我费了些力气，从那周而复始的循环里挣脱出来，原是想呼吸一口属于自己的、哪怕有些清冷的空气。却不料，在我身后的那个世界里，他们已用最快的速度，为我搭建好了一个缀满流苏的、温暖的傀儡戏台。我只是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名叫“她”的木偶，被一根叫作“男朋友”的线牵着，演着一出他们觉得合情合理的戏。

　　也罢，就让他们去演，让他们去说罢。我倒是落得清静。只是偶尔想起，不免觉得我们这时代，有些声音太响，太真实，却又过于沉默了。我端起桌上的凉白开，喝了一大口，这水的滋味，平淡而真实，正像我现在的生活。那远方的戏，锣鼓喧天，就由它响去。

　　风雨已停，浓雾渐渐散去，此刻我依然还在这里，窗外是实实在在的、有些晃眼的阳光。我的世界，还是这般大小，这般寂静。只是经了这一番风雨，而我仿佛也更清醒了些。这世上的热闹，多半是这般人造的。他们急于为你安排一个归宿，一个他们所能理解的故事，好将你这不甚安分的、独来独往的影子，妥帖地收藏起来，使他们心安。

　　而我，终究还是我，这个没有故事，也无需归宿的我。只是不知，我那素未谋面的“男朋友”，和他的医院，在今夜的谈资里，又该是怎样一番崭新的、繁华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