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镰

刘卫国

夏至的日头晒得稻穗低垂时，铁柱把两把剪刀和银锁熔成了镰刀。

铁匠铺的火炉烧得通红，乌木剪刀上的"翠花"二字在高温中卷曲起来，和银锁上的稻穗纹渐渐融为一体。穗生蹲在风箱旁，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手里攥着根樟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翠花看见他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中间那个头上还顶着个歪歪扭扭的"穗"字。

"试试趁手不。"铁柱把新打好的镰刀递过来。刀身沉甸甸的，刀刃上流动着奇异的花纹——那是融化的银锁形成的天然纹路。翠花握住刀柄的瞬间，指尖触到个凹痕，翻过来看见刀背上刻着个"家"字，笔画间还嵌着未褪尽的银屑。刀柄是用老樟树的枝干削成的，握在手里带着树木特有的温润。

开镰仪式定在次日黎明。天还没亮，翠花就听见铁柱在院子里磨镰刀的"霍霍"声。她推开窗，看见穗生穿着新做的蓝布衫，正踮脚往铁柱军用水壶里灌凉茶。孩子的后颈晒得黝黑，衣领下露出半截红绳——正是当年照片里那女人戴的样式。水壶上的红漆五角星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映着穗生认真的小脸。

试验田里，沉甸甸的稻穗垂成了金色的瀑布。铁柱弯腰割下第一束稻子，稻茬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脖颈流下，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穗生跟在他身后捡稻穗，突然指着田埂喊："舅舅来了！"刘技术员的白衬衫在晨光中格外醒目，他手里捧着个木匣子，走路的姿势却不像往常那样利索，右腿似乎有些不便。

"水闸事故的调查报告。"他把木匣递给翠花，匣盖上用红漆写着"1979.3"。里面是厚厚一叠材料，最上面那张贴着彭茂各的黑白照片，底下盖着"撤职查办"的印章。照片里的彭茂各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胸前的钢笔却不见了——那是他当年送给翠花的定情信物。翠花翻到最后一页时，一片干枯的稻叶飘落出来——叶脉上用针尖刺出了"平反"二字，字迹工整得像是刻钢板印出来的。

正午的祠堂格外热闹。穗生穿着崭新的蓝布衫，跪在蒲团上给祖宗牌位磕头。铁柱站在香案旁，手里捧着那把新镰刀，刀身上的"家"字正对着祖宗牌位。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上升，在阳光中形成一道透明的光柱。当穗生清脆地喊出"爹、娘"时，屋檐下的燕子突然齐声叫了起来，老支书笑着说这是祖宗显灵。祠堂门口的老槐树上，几只知了也跟着叫了起来，像是在应和这喜庆的时刻。

下午的晒谷场上，缝纫组的女工们正忙着打包第一批外贸订单。翠花检查最后一件衬衫时，在口袋里摸到张字条："东南亚客户很满意，明年订单翻倍"。字条背面是铁柱的笔迹："我去给穗生办转学手续"。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学校，国旗在湛蓝的天空下猎猎作响，像面鲜红的帆。操场上，几个孩子正在追逐打闹，欢笑声随风飘来，让翠花想起了穗生第一次上学的样子。

傍晚时分，翠花在樟树下找到了铁柱。他正用那把新镰刀削木头，脚边堆着十几个小木人——有戴草帽的翠花，有捧书本的穗生，还有穿白衬衫的技术员。夕阳把树影拉得很长，两把剪刀的影子在刀身上交融，再也分不出彼此。树下的蚂蚁排着长队，搬运着穗生掉落的饼干屑，像一条黑色的溪流缓缓流动。

晚饭后，穗生神秘兮兮地拉着翠花进屋。孩子从书包里掏出张奖状："看图作文比赛第一名"，题目是《我的家》。画上是三个手拉手的小人站在稻田里，远处有座水闸，闸门上用红笔画了颗五角星。翠花摸着那颗星星，突然摸到背面有凹凸——翻过来看，是铁柱用针尖刻的三个小字："向前看"。奖状的边角有些卷曲，显然被孩子反复摩挲过很多次。

夜深了，翠花把穗生的奖状和三本结婚证收进樟木箱。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照在墙面的全家福上——照片里三人之间的那道缝隙，不知何时已经被阳光晒出的印子填满。窗外传来蟋蟀的鸣叫，和铁柱磨镰刀的"霍霍"声混在一起，像首不成调的催眠曲。院里的老樟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新长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家庭的故事。

2025.9.10..于武陵源施家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