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时光满载,岁月逢秋</p><p class="ql-block"> 作者:庞随军</p><p class="ql-block"> 日子,陷在阴雨里,不知不觉秋的萧索和阴冷就深了。我为了抵御这冗长而缠绵的潮湿和阴冷,加绒的衣裤都上了身。是的,植物尚且知道向阳而生,何况人呢。雨下的也随意任性,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三角梅的花已经落尽了,灯笼似的红薯花也落,只是没那么绝情,尚有许多在枝头妖娆。红薯花应该是最长情的花,因为有的会坚持到第二年新花累累时才落。人随境走,冲一杯热热的咖啡是必须的。一杯咖啡,是琐碎生活的安慰剂和解药。一个人静静喝一杯咖啡,唇齿之间都是光阴的味道,这样的氛围最宜读些闲散文字,或者听几段京腔越韵。《西厢记》"琴心"一折是最应景,最适宜的。“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莫不是那梵王宫殿夜鸣钟……”。守着这样的时光,貌似连老去的脚步都慢下来了似的。闲来无事,也会信步在偌大的园区随意走走,绿已经开始苍苍的老去,草坪和甬道上落满失色的树叶,像落着一地的梦。我不把这些凋零当做凋零,我愿意相信是树木在季节更迭时脱下的旧衣裳,因为它们比我更懂得,舍弃亦是新生。回房间,写字。天一日日冷下来了,不适宜在外面多走,买了水写布,无事时写写画画,跟咖啡有着异曲同工的功效。水写布是个绝妙的发明。清水为墨,狼毫落处,黑色的字迹如往事浮现。也像手机,不只是通讯工具,也是相机。镜头将那些不断重复的日出日落,草木荣枯,以及日子的悲欣欢愉,甚至某处黯淡,抑或光明,都一张一张地凝固成可触摸的永恒,让每个平凡瞬间都有了被珍藏的资格。所以,请继续去书写热爱吧。写字,画画,照像。因为写字,是让漂浮的思绪找到锚点;画画,是为看不见的情感勾勒轮廓;拍照,是从时间之河中打捞不会重来的瞬间。因为每一帧定格的,不只是字,画,风景,而是漫漫人生的缓释片,是治愈生活疼痛的药,更是我不曾虚度的证词,证明我哪怕在最黯淡的时光里,也曾热烈地活过、爱过、注视过。</p><p class="ql-block"> 清晨醒来,已是七点。匆匆起床,给孩子们煮饺子。也是假期懒散的缘故,也是感冒,身子着实有些惫懒。天冷下来了,挑了件月白色薄棉服,配一条深蓝色马褂,穿一双白色运动鞋。天冷,保暖舒服是第一要务。雨不下了,天色却还灰濛濛的,是雨随时随地都可能落下来的样子。一个人沿着满植银杏树的大街漫行,微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不过内心却还是平静而安和的。书上说,人生南北多歧路,转眼间,几十年寒暑在指缝间流走。回首处,那些曾同行的人和事,那些曾经拥有的平淡晨昏,那些不经意蹉跎的琐碎时光,起伏沉落,今日回望,不过浅浅一道辙痕,正如这季节的更迭,未曾察觉蝉鸣骤歇,时序已在无声中滑入深秋的腹地。行至人生之秋,那份内在的澄澈愈发分明,不变的是生命的存在,变的是几十年前的悲喜和如今的悲喜已大相径庭。其实早年的事情,大抵都忘记了,所以也说不上怀不怀念。包括一些近年的事情,貌似也记不真切了。我想,这就是生命的神奇之处,记住要记住的,忘记要忘记的。这是生命的自愈能力。认真想想,在我并未经历过很多事情,未承受过各类情感之前,应该是纯粹的,天真的,直白的,真实的。可是渐渐的就变了。就像我没有在深夜独自品味过深夜之前,只知道深夜的黑暗,而如今我更能懂得黑暗后面的魅力。一路走来,我对很多事物的迷茫,已经随着我的感知和体验逐渐消解,而所过之处也都化成了各色的坐标刻在我心中。而且这其中所包含的元素并不能用经历来丈量,因为经历后的我早已有所不同。所以从容便能逐风。曾经的我已是曾经,现在的我对当下珍视,且心怀澄澈。双节来看我的孙女、孙子们,吃饭时给我敬酒,已经懂了故意弯下腰,将手中的杯谦逊地碰在我酒杯的下方,还说了一番妥帖的吉祥话。你看,曾经小小的孩子,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时光打磨得知礼而温厚。心下感慨,这自然是岁月的力量,也是生活的道场。还有比生活更深刻的道场吗?好吧,光阴入秋,雨水多的不是几重。无论是有雨无月,抑或有月无雨,都是自然的事。日子,自然可以是月下中庭,对影成三人;也可以是檐下听风,雨打芭蕉又三更。还是那句话,从容便能逐风,安妥一颗心,用我生活的座右铭作文章的解释,好好过,慢慢来。</p> <p class="ql-block"> 假期刚完,感冒的原因,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睡也不睡踏实,醒也醒不安然。醒的时候刷刷手机,发发呆,再翻几页书看。看着看着就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寒露已过,快到霜降。好在雨停了。找一件外套穿上,出去走走。一整个假期都是淅沥的雨,或者说从九月半就开始了,连阴雨连阴到叫人抑郁。潮湿之下貌似不适合做任何事。尤其今年双节赶在一起,想着是可以欢乐再欢乐些的,想不到成了“困兽”。一整个假期的风雨交加呀,貌似故乡犯了天条似的,越发丧失了任何想要出门的情绪。连一些必要的社交,聚餐,寒暄,也取消了。真是破碎又孤独。此时走在雨后的街道,梧桐叶落了很多,落在雨里,平添一种韵味。桂花也开到了极致,一树橘红被雨打落,落了满地破碎的梦似的。时间过的真快,已经寒露过了,接下来霜降、立冬、落叶、下雪、跨年。感叹时间总是在我不经意间悄然溜走。自问,时间等过谁?回不去的又何止是时间?分明还有曾经的自己。随便走,公园,街巷,走到哪里是哪里,慢慢走,慢慢逛。路过那家最喜欢的砂锅店,要了腊肉炒饼和砂锅手擀面,又要了腊八蒜,一个人热气腾腾地吃。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一锅热面下肚,身心回暖,烟火人间,且行且珍惜。因为无论这个世界,是否是你喜欢的样子,日子,总是要好好过的。因为越来越发现,时间是最不经用的。这不一转眼吗,已经寒露过了,秋天的倒数第二节气了。感慨,如果秋有怜我意,可否容许秋长驻?好吧,寒露过,更深露重,晚上可以适当喝些薄酒,出门也要加衣了。还有,人生走到深秋,还要学着《锁麟囊》里唱的,要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了。是啊,走到生命之秋,谁不是用心态抵挡岁月黯淡,谁不是用日子一,二分的好,对抗八,九分的不如意呢?走吧,诗酒趁年华。</p><p class="ql-block"> 接到一个电话,多年前认识的一位长者。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但相识的那些年里,这个忘年交却潜移默化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生活,工作,处世,成长,包括看世界的眼和心。一晃许多年,匆匆已半生。聊天,生活,工作,孩子。用他的话说,你长大了,我放心了。如今看见自己这份得到肯定的成长,才深深感念那些年的温暖,即使走散了,也不忘那照亮了半生岁月的光。挂断电话,站在阑珊的路灯里望了一会天,拍下光影里的城市,也没有想什么。回屋在手机上刷帖写中秋字笺。再比别人的字,羡慕得直叹息。叹息得纸笔入库,卷旗收兵。檐下小坐,自然是没有月光的。想到寒露是已故父亲的祭日,刹那心生悲戚,眼目含泪。没了父亲的寒露,在我心里从此不算良辰。这轮中秋月,照见的何止是悲欢离合。给自己沏了一杯咖啡,估计这个夜晚要无眠了,但我就是想温暖一下自己。毕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信手翻梁实秋的《眉挑烟火过一生》,书买回来很久了,粗略翻阅,感觉不对,貌似不是梁实秋的文笔。此刻再翻开细细地读,还是不走心,索性撂开,偎在薄毯里假寐。我平日里,总是天天忙而匆促,人也倦而疲惫,能心平气和地在某一时刻什么都不做,也是好事,总比心浮气躁好。谁说的,好日子,不慌不忙。是的,慌什么,忙什么呢?人生不过三万天,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一季的花落了,下一季的阳光里,自会有新的花朵绽放枝头。我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更迭里,被时光打磨着,慢慢领悟,慢慢懂得。你看,秋的红黄肆意涨落,季节一如既往。中秋、寒露的意义,从来不是非要聚首。而是借这一天,把藏在心底的惦念,轻轻说与你听。好吧,且停且放且随风,且行且止且从容。</p> <p class="ql-block"> 这秋日的风,是何时悄然褪去夏日的燥热,披上秋的薄衫?前些日子,它分明还裹挟着夏末最后一缕缠绵的余温,像融化的蜜糖般黏稠,轻抚面颊时还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暖昧。今日却截然不同了。它变得清冽,变得爽利,像一块浸过井水的软绸,贴着我的肌肤滑过,留下清清楚楚的凉意。这凉,不刺骨,却透心;它不言语,却仿佛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秋天,是真的快要过去了。我拢了拢身上那件薄薄的开衫,倚在窗边。窗外的老榆树,叶子已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黄。风一来,它们便不再像夏日那般哗啦啦地喧闹,只是矜持地、疏落地响着,发出簌簌的声音,像一册被风无意翻开的、纸张泛黄的古旧书卷。偶尔有几片最性急的,挣脱了枝头,在空中旋着,转着,恋恋不舍地,最终归于尘土。这般光景,总让人无端地想起些旧句来。李清照那般“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愁肠百结,我此刻倒是没有。心里泛起的,更像是白乐天那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反面。一种繁华落尽、安然敛藏的静默。万物皆如此,由喧闹走向沉寂,由浓绿走向枯黄,这本是天地间最寻常的道理,倒也用不着伤怀。正想着,鼻翼间忽然飘来一丝熟悉的、温暖的香气。是隔壁人家在生火做饭了,那烟火气,混着淡淡的油脂香与米饭的甜香,乘着这凉风,一丝丝,一缕缕,固执地钻进窗来。这味道,竟像一只温柔的手,一下子把我从那些关于盛衰的、略带清冷的玄想中,轻轻拉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天色,便在不知不觉中,暗沉下来了。由原先的瓦蓝,变成浅浅的鱼肚灰,再染上些许墨色,如同宣纸上不经意滴落的淡墨,缓缓地晕开。远处的楼宇,轮廓渐渐模糊,成了一幅水墨画里疏淡的远山。而也正在这时,人间便用它的灯火,来应答这天地的昏暗了。先是一盏,两盏,像是怯生生的星子。随即,便成了十盏,百盏,终于汇成一片温润的光海。不是白日里那种刺眼的、无所遁形的亮,而是橘黄的,暖融融的,从一扇扇方格窗子里流泻出来。那光里,有晃动着的人影,有隐约的谈笑声,有锅碗瓢盆碰撞出的、清脆的生活交响。我仿佛能看见,那光晕之中,是一桌寻常的饭菜,是围坐的家人,是日复一日的问答与叮咛。这景象,看久了,眼里竟会莫名地泛起一层薄雾。这万家灯火,每一盏背后,都藏着一部悲欢离合的戏剧罢?有新婚的燕尔,有老来的伴当,有求不得的苦,也有小团圆的甜。然而此刻,它们都被这暖光笼着,被这寻常的烟火气浸着,显得那样安详,那样坚韧。秋风只管凉它的,日月只管换它们的,而这人间烟火,却总如常升起,不增不减。我想,古人所言“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清欢”二字,大抵就落在这寻常的烟火气里了。不是曲水流觞的风雅,不是灯红酒绿的喧腾,就是这一粥一饭的踏实,与一窗灯火的守候。风更凉了些,我关上窗,将那满城的灯火与故事,暂且关在外面。转身回到屋里,拧亮书桌前那盏小小的台灯。光晕洒下来,正好罩住我这一方小小的书桌。秋起风凉,而烟火,终究如常,这便很好了。</p> <p class="ql-block"> 这欢喜,不是夏日骤雨般的、带着轰烈声响的,倒更像是秋日午后,从窗格子里斜斜地照进来的一束光,亮晶晶的,暖洋洋的,里面看得见无数纤细的尘埃,安安静静地、慢悠悠地浮沉。我便是在这样一束光里,忽然嗅到了一缕香。那是一阵风送来的,是桂花么?可时节似乎还早了些。我放下手中的书,循着那香气走到院中。果然,是墙角那棵老桂树,竟已疏疏落落地开了些。那花是顶谦逊的,藏在层层叠叠的墨绿叶子底下,一点儿也不张扬。你若不细心,是决然发现不了的。可它的香,却是那样不管不顾的,浓的,甜的,仿佛积攒了一整年的心事,都要在这一刻,幽幽地、却又执拗地,说与你听。我走近了,踮起脚,轻轻拉过一枝来瞧。那花朵是极小的,一簇一簇,嫩嫩的黄,像碎金,又像才解茧的、新新的蚕卵。这般细碎的花,如何能酿出这般排山倒海的香气呢?这真是一件顶奇妙的事了。这香气是有形质的,是流动的,温软的,将我整个人,连同这小小的院落,都温柔地包裹起来了。我仿佛成了一只被蜜糖黏住了翅子的小虫,沉醉在这金色的牢笼里,动弹不得,也不愿动弹。思绪便也跟着这香气,飘飘忽忽地,回到了许多年前一个相似的午后。也是这样的秋光,也是这样空气里浮动着暗香的时节。那时我还小,住在祖辈的老宅里。母亲总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搬一张竹椅,坐在廊下,就着这明亮而不灼人的光,慢慢地梳她的头。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腰际,虽已花白,却仍旧是丰厚的。她用一把旧式的、象牙色的梳子,一下,一下,耐心地梳着。阳光照在她霜白的发上,便泛出一种银子样的、柔和的光泽;而她微微佝偻的背影,在光里看来,竟像一座沉默的、温暖的山。</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是不懂得这安静的,只觉得那梳头的光景枯燥,便自个儿在院子里跑,去摇那桂树,看金黄的花粒簌簌地落下来,落得满头满身。母亲便停了手,远远地望着我笑,那笑容也是静静的,像一枚被岁月摩挲得温润了的玉。如今想来,那时的我,身处于巨大的欢喜之中,却浑然不觉;而母亲呢,她坐在光里,看着我,看着花,她那静默的、含着笑意的凝望,怕也是一种更深沉的、在欢喜里的徘徊罢。只是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是何处飘来的暗香,将往事的尘埃都拂亮?是童年一声遥远的呼唤,在记忆的深潭里,泛起了金色的波光。这诗句,便毫无来由地从心底浮了上来。是啊,这眼前的桂花香,竟像一把精巧的钥匙,不经意间,便开启了一扇通往过往的门。门里的光阴,依旧是温存的,带着母亲发间的皂角气味,带着老宅青苔的湿意,带着那永不褪色的、明亮的秋阳。风忽然有些紧了,满院的香气被搅动得愈发浓郁,几乎有些醉人。我松开拉着花枝的手,那缀满了花朵的枝条便轻轻地弹了回去,在风里微微地颤着,像一声满足的、无声的叹息。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那一束束的光,不知何时已收了回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匀净的、宝蓝的色调。那桂花的香气,在夜色里,仿佛愈发沉静,也愈发清晰了。它不再那样铺天盖地,而是丝丝缕缕的,像远处高楼上传来的、渺茫的歌曲,若有若无,却更萦绕于心。</p> <p class="ql-block"> 街角园子是小的,只是一处街角的公园,算不得什么名胜。一条小径曲曲折折地引着我,两旁是些高大的银杏,也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夏日里,它们曾是蓊蓊郁郁的一片,密得透不过风,透不过光,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拥在自己绿色的、热烈的怀里。那颜色,不是画师调色盘里那种刺目的、饱满的黄,而是淡淡的,掺着些许乳白,又带着些微青灰的底子,看上去旧旧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我尤其爱那几株银杏。阳光斜斜地穿过枝丫,那一片片小扇子似的叶子,便通体透亮起来,像是用顶薄的蜜蜡雕成的,脉络都清晰可辨。风是极少的,只偶尔有那么一丝,凉凉的,贴着人的脸颊过去,像个顽皮的孩子用他冰凉的小手,在你面上轻轻一触,便跑开了。于是,便有一片,两片的叶子,悠悠地、打着旋儿地,从高处落下来。那姿态,是全不着急的,仿佛在空中跳着一支极慢、极舒缓的舞。它不与风争,不与枝缠,只是顺着自然的节拍,安然地,回归到泥土里去。我看着它飘摇的轨迹,心里便也静了下来。这来与去,原来可以这般从容,这般静美。这般景致,倒让我想起王摩诘的诗句来了:“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此刻虽不在空山,雨后那般的湿润也是没有的,但心里头那份“空”与“新”,却是相通的。夏日那些冗杂的、挥之不去的烦扰,仿佛都被这秋风吹散了,滤净了。心像一只被擦拭过的玻璃盏,明澈澈的,能照得见天光云影。这便是一种“简”了罢。不独景致简净,连人的心思,也一并地简净起来。那些纠缠的、无谓的念头,都像树上的残叶,该落的,便让它落去了。目光越过那片疏朗的林子,便能望见天。秋日的天,是那种极高、极远的,是一种淡淡的、水洗过的蓝,像上好的宋瓷,釉色匀净,里头含着一种温润的光。偶有几缕云,也是极淡的,如新纺的轻纱,又如美人颊上若有若无的酡红,被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了。这天地之间,仿佛忽然变得开阔了,透气了。人站在底下,渺小自然是渺小的,却并不觉得压抑;反倒因了这份开阔,心里也生出一种清清朗朗的欢喜。这般清澈的,又何止是眼前的时光呢?仿佛连旧日的记忆,也给这秋光映照得明晰起来。</p><p class="ql-block"> 忽然便想起童年时,在故乡的老屋里,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母亲坐在院中的藤椅里,就着这暖洋洋的日光,慢慢地拣着米里的稗子。我伏在她膝头,能看见她银白的发丝,在光里闪着柔和的亮。她并不说什么话,只偶尔哼两句不成调的歌谣。那时只觉得日子太长,长到令人发闷。而今回想起来,那午后阳光的暖,米粒如玉的白,母亲衣袖间干净的皂荚气味,以及那弥漫在空气里,无言的、慈爱的安宁,竟成了我心中最清澈、最珍贵的一幅画。原来最美的时光,从不是锣鼓喧天,而是这般静默的,无言的,渗透在生命肌理里的平常。不觉间,日头已偏西了。光线变得愈发柔和,像一块融化了的、巨大的琥珀,将万物都浸润在一种醇厚的、金红的色调里。那先前看着素净的叶子,此刻边缘都镶上了一道璀璨的金边,连那光秃秃的枝干,也仿佛成了暖融融的铜丝。一切都静默着,享受着这一天里最后,也是最慷慨的温存。我慢慢地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该回家了。心里却不像来时那般空落,而是被一种满满的、宁静的喜悦充盈着。这秋日的简约与清澈,竟像一场无声的洗礼。想来,生活里的丰饶,原不必向那繁华浓丽处去寻的。能拥有这样一个无事扰心的下午,能与这一片简净的秋光静静相对,让日子沉淀下来,让心思明澈起来,便已是莫大的福气了。这简约的秋色,与这清澈的时光,大约是要一并,妥帖地收在我心底了。</p> <p class="ql-block"> 我原是爱这秋的。爱它高远明净的天,爱它空气里浮动的、微凉的甜。可不知从哪一年起,这份爱里,便悄然渗入了一丝怯。是怕见这满目的凋零么?还是怕这凋零之后,那漫长而严酷的冬?我扶着这粗糙的、凉意沁骨的树干,仿佛能感到一种巨大的、沉默的脉搏,在它的深处,也在我的深处,一下,一下,沉沉地跳着。它见过多少回这样的离别了呢?它又默然送走了多少个,曾如我一般,在它身下驻足、叹息的人呢?它不语,只将一树斑驳的、干皱的皮,向着灰蓝的天,倔强地伸展。风是这时候来得,没有声响,只是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战栗,从树梢的末梢传来。于是,便有一片叶子,悠悠地、打着旋儿,离了枝头。我的心也跟着它,倏地往下一坠。它落得那样慢,那样不情愿,仿佛不是在坠落,而是在与一个相伴了整整三季的、缠绵的旧梦作最后的诀别。它在半空里翻转,飘摇,那枯黄的叶面,在将熄的天光里,竟闪出了一抹奇异的、金箔似的亮。旋即,第二片,第三片。它们不再孤单,成群地,簌簌地,像一场无声的、金黄色的雨,又像无数倦极了的蝶。</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想起南宋一位词人,他那时的心情,大约也与我此刻相仿罢。他叹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是了,是了,“离人心上秋”。这“愁”字,原来便是由这一颗浸在秋里的心化成的。我并非在与谁作别,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作别。与这一日光阴作别,与这一树繁花作别,与那流云,与那晚风,与那昨日尚在枝头喧哗的、碧绿的青春作别。这离别,是无人能免的功课,是岁月在额上轻轻画下的、凉薄的吻痕。叶落得愈发急了,它们不再盘旋,只是径直地、迅速地扑向大地的怀抱,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最后的果决。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是松软的,也是脆弱的,发出一种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碎裂声。那声音,酥酥地钻进人的心底里去。时光便在这此起彼落的飘零里,现出了它的形貌。它不像奔流的河,倒更像一位沉默的画师,立于这天地画轴之侧,一言不发,只颔首之间,便用他那蘸满了风霜的笔,将一抹鹅黄染成碧绿,又将一树碧绿,点作这满目苍黄。他的颔首,是一种无言的宣判,是一种温柔的残酷。他告诉你,一切皆有其时,生长有时,凋零,亦有时。</p><p class="ql-block"> 我俯下身,从那一堆落叶中,拾起一片完整的。叶脉依旧清晰,如一张微缩的、错综复杂的河道图,记载着它从嫩芽到而今所经历的一切风雨与日光。我将它贴在掌心,那冰凉而干燥的触感,竟有一种奇异的熨帖。我忽然明白了。这满地的落叶,并非死亡的残骸,而是生命完成其壮阔的循环后,所呈现出的、静穆的尊严。它们以自身的凋零,为来年的新绿,腾出了空间,化作了养料。时光的颔首,不是终结的句读,而是一个段落末尾,那个意味深长的逗点。它在说:故事,还未完。我直起身,将那片叶子小心地收进衣袋。风依旧吹着,但那股侵人的凉意,似乎已被掌心那一点微末的珍藏所驱散。我知道,明日,后日,还会有更多的叶子落下来,直到枝头彻底地空掉,坦然地、赤裸地,去迎接霜雪。但那又何妨呢?我转身离开,脚步不再迟疑。身后,是那场盛大而静美的告别;身前,是万家灯火,是人间烟火里,那一点暖老的、珍贵的期待。时光颔首,许我一叶知秋;而我,在这无边的秋意里,也终于学会,向那必然的流逝,深深地、深深地,颔首回礼。</p> <p class="ql-block"> 秋天是何时来的?我竟说不准。许是那天早晨推窗,忽地嗅到一缕清冽如薄冰的空气,与夏日那濡湿的、温吞的暖意全然不同了。又许是低头行走时,看见一枚梧桐叶,边缘已叫霜色染得焦黄,带着一种脆弱的、一触即碎的美丽,静静地躺在我的鞋尖前。它落下的姿态,那样决绝,竟没有一丝留恋。这便来了么?我心里微微地一动。院子里的桂树,前几日还只在叶腋间藏着些米粒般的、羞怯的花苞,今早却已爆出一片碎金。那香气也不是袅袅娜娜地飘来的,而且是哗地一下,像谁失手打翻了一整瓶陈年的花露,泼得满院都是,浓得化不开,几乎有些霸道的意味。我贪恋地深吸一口,那甜暖的芬芳直沁到心底里去,却又无端地生出几分怅惘。开得这样酣畅,这样不顾一切,怕是也持久不了几日的。果然,不过三两日,风里便只剩下一点余韵,像一场繁华旧梦醒后,那萦绕在枕畔的空虚。古人写秋,总爱写它的寥廓与疏朗。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是何等清雅闲适的况味。然而我此刻,却只想起李义山那句沉郁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那是一种执拗的、不肯散去的等待,等一场不知来不来的雨,等一个不知回不回的人。我的心里,也正有那样一池秋水的,水面上剩着些残败的梗,支棱着,像是在固执地等待着什么声响,来敲破这一片沉寂。</p><p class="ql-block"> 风渐渐大了,也硬了。它不再像夏天那样,带着温存的抚摸,而是有了刀刃的质感,凉飕飕地贴着人的肌肤过去。天空被刮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蓝成一种近乎透明的、冷冷的颜色。云是薄薄的,一丝一缕的,像被扯碎的棉絮,瞬息间便散得无影无踪。什么都留不住。日光也变得短了,斜斜地照过来,将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瘦,孤零零地印在冰凉的地上。我忽然无端地想起一个人来。也是一个秋天,似乎比这个还要更清寒一些。我们并着肩,就在这样一条铺满落叶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脚下是“沙沙”的声响,像是一些细碎的耳语。我们没有多说话,只是走着。后来他停住了,转过身,对我说了句什么。说的究竟是什么,我如今竟怎么也想不真切了,只记得他那转身的样子,那样平常,那样自然,就仿佛只是要回头看看来路的风光。可那一个转身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走回我的秋天里。那时我总以为,来日方长,一个季节的尽头,总连着另一个季节的开端。却忘了,有些告别,是嵌在时光里的,轻描淡写,却又石破天惊。此刻,我独自站在这深秋的风里,看着那最后几片顽强的叶子,终于也抵不住,从枝头悠悠地、不情愿地旋落。它们在空中划出的弧线,那样美,又那样令人心碎。这秋天,究竟有多长呢?它短得,就像那一个人的转身。只是一个转身裙裾旋起微微的风,衣角带起淡淡的凉,目光从此便落在了空处。天地偌大,方才还是并肩的温热,刹那间,便只剩下了迎面吹来的、满世界的风。我拢了拢衣襟,觉得那寒意,是真真切切地透到骨子里去了。</p> <p class="ql-block"> 案几上有本书,是线装的,纸页泛着幽幽的黄,像是被岁月浸染过的月光。翻动时,便有极轻微的“窸窣”声,仿佛书魂在低语。我读的是一卷宋词。那字句是端丽的,一个个,一行行,排列得齐整,可那字里行间蕴藉的情感,却偏是婉转的、流动的,像春水,涨满了堤岸,漫溢到我的心上来。此刻读到的,是晏小山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只这十个字,眼前便恍惚了。那书页的黄,仿佛晕染开来,成了一片迷迷蒙蒙的烟雨。我便是那独立的人,看着不知名的落花,瓣儿沾了湿漉漉的雨意,沉沉地、不情愿地,从枝头旋落。而那燕子,偏偏是成双的,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亲昵,剪开雨丝,飞入一片苍翠里去。这其中的况味,是甜的,还是苦的?怕是混在一起,分不明白了。只觉得一种温柔的怅惘,将我轻轻地包裹,像夏夜里那袭人的、带着花露水气味的微风。这书里的柔情,是古人的,是别人的,却偏偏又像是我的。那些千百年前的心事,隔着泛黄的书卷,竟一丝不减地,渡到了我的心里。这大约便是文字的神奇了。它不像刀剑,有着凛冽的寒光。它倒像是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从古至今,绵绵不绝地穿引着,将一颗心与另一颗心,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缝合在了一处。那针脚是细密的,藏在字词的背后,寻常看不见,唯有在这样静谧的、独对的时刻,才觉得那丝丝缕缕的牵扯,带着微温,也带着微痛。</p><p class="ql-block"> 心里被这柔情涨得满满的,便觉得非要写些什么不可了。于是,我摊开了一页素笺。那笺纸是浅浅的仿古色,上面疏疏地印着几笔兰草,清瘦得很。拈起那管小楷笔,笔毫是温顺的,在端砚里慢慢地舔饱了墨。那墨色,乌黑里透着些许的紫光,沉静而华贵。要写些什么呢?那满腔的、潮水似的情绪,到了笔尖,却忽然凝住了。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仿佛一个字也吐不出。我踌躇着,笔尖的墨,险些要滴落下来,晕开一个惆怅的墨团。终于落了下去,写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句子,只是方才心头无端涌起的一些碎片。写那窗外一瞥而过的云,写那昨夜梦中听到的风铃,写那书页里夹着的一瓣干枯的茉莉,是如何在翻动时,散了最后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我的字是生涩的,远不如书页上印着的那般风流俊逸。可我却写得极慢,极用心。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用笔尖抚摸着自己的心跳。那墨迹流淌在笺上,不像是在记录,倒像是在生长。字句是短的,心意却是长的。那未竟的话语,那欲说还休的情致,便都藏在那笔画的顿挫里,藏在那行与行之间的空白里了。写着写着,自己便微微地笑了。这“半笺诗”,实在是算不得诗的。它没有格律,没有典故,它只是我这一刻心情的、最私密的注脚。然而,也正因了这份私密,它于我,便比任何辉煌的篇章都来得珍贵。它是我从那一卷书的浩渺烟云里,为自己撷取的一朵小小的、真实的花。夜渐渐深了,远处的市声也仿佛疲倦了,沉了下去。我放下笔,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笺纸,轻轻地、郑重地,夹回了那本宋词里,就夹在写有“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那一页。书,又合上了。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但我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的了。那书里,从此便藏着我的一角黄昏,一段未命名的柔情。这柔情,是书卷给我的,也是我,还给书卷的。</p> <p class="ql-block"> 檐角的炊烟总在薄暮时分醒来,细瘦的腰身在晚风里飘摇,像一句欲言又止的旧诗。落花簌簌落在盛满雨水的陶瓮,粉白的瓣泛着轻波像极了曾经欲言又止的模样。花开花谢本是天地最匆忙的信使,多少人间消息被它们飘飞的衣袖拂过,才触到情深的堤岸便悄然退潮。唯有眉间渐深的褶皱,是光阴刀笔刻下的水纹图,指尖抚过粗陶茶壶的裂璺,竟触到流年窖藏其中的余温。无声岁月里,多少心事像青瓷碗壁的茶渍中层层积淀。灶膛明灭的火光,早在寻常日子里埋下伏笔,恰如古人所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檐溜经年累月叩打石阶,青石便生出圆润的浅洼,宛若时光滴落的年轮。褪尽朱砂的桃符悬于门楣,木胎裸露的肌理,赫然是风雨啃啮的齿痕。光阴以水为凿,以风为砂,将尘世棱角打磨得温润。陈年心事沉凝深褐,原是千百个晨昏熬煮的浓醇底色。推开木窗,微风抠门。曾经的光景留存于往事之,中偶尔在再次情之所动的时候细细回味。日子如烟,缥缈于岁月长河,看似触手可及,却又在不经意间悄然消散。日子如水,涓涓细流,平静而舒缓,无声无息地承载着生活的悲欢。晾衣绳上的粗布吸饱了阳光,晚风掠过便蒸腾出谷物般的暖香。积水的老瓦瓮底沉着星点柳絮,水面倒映的云影被涟漪揉碎又聚拢,恍若流年未竟的残稿。时光知味,尘世悲欢原是文火慢炖的老汤。当暮色浸透窗纸,灶上砂锅正吐纳温吞的白气。那些被晨露浸润的、被烟火炙烤的、被季风风干的寻常日子,终在岁月深处析出琥珀色的光。纵使故事的墨迹褪淡如烟,旧物褶皱里自有喑哑的懂得。这是流年窖藏在坛瓮深处,最沉默的馈赠。</p><p class="ql-block"> 时光如一列绿皮火车,悠悠穿过岁月。斑驳的车身,满是故事。窗外的风景,如旧事光影,不断闪过。每一帧,都是曾经。或忆往昔,或盼明日。它不紧不慢,载着百态人生,将时光驶向远方,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痕迹。秋天路过时间,站在冷暖参半的岸边,以止于生活不会过于冷清,也不会过于热闹。草绿转黄,所有的念想也经四季。拾起黄叶,写上几句祝福,落笔却总是断断续续,像极了浮浮沉沉的半生。暮色渐深,为天地披上一层薄色纱衣。光线粘稠而柔和,流淌着夕阳残余的暖意,包裹住出生的凉意。这微妙的暖,如同记忆深处被小心保存的温度,在抵挡着清寒的悄然渗透。归鸟的剪影掠过平静的湖面,漾开的涟漪旋即被暮色温柔抚平。寒意并非骤临,它如墨滴入水般丝丝缕缕,悄然覆上皮肤,探入衣袖的缝隙。此刻的冷暖,在心绪的追忆与现实间,寻得一种微妙的平衡。秋霜,如沉默的艺术家,在黎明的草尖与冰冷的车窗上,用剔透的笔触绘出短暂精密的图案。它覆盖了昨日车轮碾过的泥泞与落叶堆积的旧痕,却无法掩埋那两道清晰、冷硬、毅然伸向远方的铁轨。季节以不可违逆的韵律,催促色彩从枝头褪尽,裸露出树木遒劲坦诚的骨骼。这剥离繁复的过程,既是对过往盛大的无言告别,亦似生命沉淀后显露出本质的脉络。时间在轨道上奔涌,季节在天地间轮转,它们无声交织,共同编织着世界这张永恒变幻的网。深深浅浅的痕迹,终将被新的落叶、风雪或春泥覆盖。那些写在黄叶上的断续祝福,或许早已模糊于风雨,随风飘散。列车驶过的震荡在轨道低徊,秋日凋零下泥土蛰伏新生。流逝的时光与感受不曾消逝,它们沉潜为大地肌理与灵魂深处无法磨蚀的印记。那是斑驳车厢的风霜刻痕,是秋野的旷远寂静,是落笔的断续,是冷暖的体悟。这些印记,成为我理解存在、坦然拥抱生命起落最深的凭据。在无尽的流逝中,我既是凝望窗外风景的沉默乘客,自身也化作了浩瀚风景里,被时光与季节共同书写的一行行永恒诗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于二0二五年十月十二日延安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