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

天地不言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已灵犹不重,佛视为何人。”</b></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人对于物的执著,仔细想来,确是不可思议的。明知生命譬如朝露,所用不过一瓢饮、一箪食,那心底的占有之欲,却像遇了风的野火,漫无边际地烧将开去。钱财已是够一世嚼谷,却仍要殚精竭虑,将那数字翻了又翻;官位已足以光耀门楣,却仍要苦心孤诣,向那更高处攀援。这世上的“宝贝”,也愈发地奇了,不过是些前朝遗下的瓶罐,或是一张泛黄破损的旧纸,便能值上万贯家财;乃至一株异样的兰草,一头血统名贵的猫犬,也能教人一掷千金,争得面红耳赤。我有时会生出一种怪诞的念头:既如此,那人人掩鼻的狗屎,若有朝一日也被奉为奇货,不知是否也会有人,乐此不疲地囤积起来呢?这念头固然不雅,却仿佛一面幽昧的铜镜,照出了那贪欲本身空洞而可笑的形貌。</p> <p class="ql-block">  这使我想起一位故人,一位嗜古成癖的收藏家。他的府邸,真堪称一座“无尽藏”。三进的大院,重重叠叠的,非是亭台楼阁,而是一排排阴沉的库房。里头是何光景?宋版的书籍,如小山般堆着,虫蠹了边角也无暇顾及;官窑的瓷器,在架上密密地排列,仿佛兵士,身上贴着名目标签,却从未得主人一日清赏。他整日里只为两事奔忙:一是如何将院外的珍玩纳将进来,二是如何将院内的宝藏传之后世。他那张焦黄的面皮上,永远镌刻着一种忧虑,不是忧虑生命的短促,而是忧虑他那满世界的珍宝,终有一日会归于他人。我去看他时,他正对着一幅新得的古画长吁短叹,说画上有一处破损,坏了他收藏的“圆满”。我瞧着满屋的尘埃,与尘埃下那些默然无语的珍玩,只觉得这屋子不像宝库,倒像一座修葺华美的陵寝;他也不是主人,而是一个被自己欲望禁锢其中,永世不得超生的守墓人。</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因缘际会,在深山里遇见一位老僧。我将这收藏家的故事,连同我那关于“狗屎”的怪想,一并说与他听。山间雾气氤氲,老僧听了,并无讶色,只垂目望着石阶旁一滩被雨水浸烂的落叶,良久,微微一笑。他并未直接回答,只说了个偈子:</p><p class="ql-block">“金屑虽贵,在眼亦翳。狗屎虽秽,肥田增慧。”</p><p class="ql-block">我闻言,如遭雷击,怔在当场。霎时间,心里那团纠缠许久的乱麻,仿佛被利刃倏地斩断。是了,是了!那千金购得的金粉,若是迷了眼,便成了遮蔽光明的障碍;而那为人所鄙弃的秽物,若归于泥土,反能滋养禾苗,生出新的生命与智慧来。物的价值,何尝在其本身呢?全然系于人心之一念。贪恋一起,珍玩便是枷锁;放下之时,粪土亦能开花。收藏家那满屋的珍宝,于他而言,岂不正是迷了眼、塞了心的“金屑”?而他日夜忧惧、辗转反侧的样子,较之那幻想中囤积狗屎而自得者,其痴迷的本质,又有何分别?</p> <p class="ql-block">  辞别老僧,下山路上,只觉得步履也轻快了许多。晚风拂面,带着草木的清气。我忽然想,天地本是一座大库藏,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何物不备?然而风过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这造化便从无囤积之心,只是生机勃勃地流转、呈现,当下即是圆满。人若能学得天地心胸之万一,便见瓶是瓶,见罐是罐,见狗屎是狗屎,物物分明,而不生贪著。需用钱时便去挣,挣得够用便心安;该做事时便去做,不问官位几品。瓶中花,窗前月,一碗粗茶,半卷闲书,皆可怡情,却无一物需牢牢攥在手心,直至带入坟墓。</p> <p class="ql-block">  至此,我方才有些明白。那禅意,不在远离红尘,不在标榜清高,而在对这“占有”二字的勘破。让物的归于物,让心的归于心。心若能如明镜台,物来则照,物去则空,那无限的世界,便在那一寸清光之中,自在圆满地呈现了。至于那囤积狗屎的狂想,如今想来,倒也并非全然是恶趣的讥讽,它像一记辛辣的禅门棒喝,问着每一个被外物所役的现代人:</p> <p class="ql-block">  你所紧紧怀抱,唯恐失却的,究竟是照亮生命的明珠,还是一堆终究要腐臭的,观念的狗屎呢?</p> <p class="ql-block">  这,倒是值得在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