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门（小小说）

峰儒

作者：峰儒 美篇号：10242158

（图片来自网络）

祖父去世前，用尽最后气力紧攥着他的手腕，声音微弱却执拗：“陈默，仓里最老的那口柜子，顶上...有一粒谷子，千万莫丢。”那枯瘦的手颤巍巍指向屋外角落里的谷仓，浑浊的眼睛里竟燃起某种执念的火焰。他顺从地点头，老人眼神里的光芒才渐渐熄灭下去，如燃尽的烛火般悄然消逝了。

处理完祖父后事，他终究被那谷仓里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所吸引。仓里空气滞重，浮尘在斜射的光线中缓缓旋舞。他费力搬动梯子，爬到老柜顶上摸索——指尖终于触到一粒孤零零的谷子，硬而圆实，安然卧在厚厚的尘埃里。他小心地将其捏在指间，谷粒粗糙的外壳透着岁月赋予的暗黄光泽，却始终看不透内里。

回到屋内，他将谷粒置于桌上反复观察，无果；又尝试着指甲抠、小刀撬，谷壳光滑坚硬，纹丝不动。祖父的话反复在脑中盘桓，究竟如何开启这粒谷子？他想起了仓房里那座蒙尘的石磨，那是祖父生前最为珍视的旧物。一种奇异的直觉驱使着他，他捧着谷子，鬼使神差地走向磨盘。

月光水银般泻进窗棂，正好照亮了磨盘中央小小的凹槽。谷粒被轻轻放入槽中，当他的手掌贴在冰凉石磨上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微颤顺着手臂爬升。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动磨盘——石磨发出了低沉滞涩的呻吟，仿佛沉睡了千百年后重新苏醒。谷粒应声碎裂开来，谷壳悄然化为齑粉。可就在谷粒破碎的刹那，一道柔和却奇异的光晕自石磨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瞬间淹没了整个谷仓！

他惊愕地睁大了双眼——谷仓四壁竟如水雾般消散了。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静谧的村庄沐浴在皎洁月光下，如画卷般徐徐展开。远处是轮廓柔和的山峦，近处是错落的房舍，草垛在月光里镀染成银蓝色，轻柔的炊烟如丝带般飘荡在屋檐之间。脚下，一条蜿蜒的小路在月光中闪闪发亮，一直延伸至村口那株熟悉的老槐树下。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槐树下分明立着一个穿蓝布衫的小男孩，正踮着脚、努力朝村外张望。那分明是我！儿时的自己！那个在村口等待祖父归来的小小的身影，竟被这粒谷子完好无损地封存了多年。霎时间，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的热浪，几乎要冲出眼眶。他下意识地朝那幻影中的村庄、朝幼时的自己，迈出了一步——

可这一步，却像踏进了粘稠无形的泥沼，一股巨大的、柔韧的阻力瞬间包裹住全身，将他牢牢挡在月光流转的幻境之外。他徒劳地伸出手，指尖触到的只是冰凉沉寂的空气。月光下那小小的身影依旧执着地遥望着远方，对咫尺之隔的他浑然不觉。

幻景如潮水般褪去，谷仓粗糙的四壁重新合拢，将他围困于现实。唯有石磨的凹槽里，残留着些许细如尘埃的白色粉末，幽幽映着清冷的月光。他颤抖着手指，再次捻起另一粒谷子，近乎疯狂地投入磨盘，使出全身力气推动——石磨艰涩地转动，谷粒碎裂，然而除了沉闷的摩擦声和纷纷扬扬的谷屑，再无一物显现。那扇瞬息开启的门，已在他面前无声关闭，只留下掌心被石磨磨出的新茧隐隐作痛，仿佛一道新鲜的、无法弥合的伤口。

他颓然跌坐在地，背靠冰凉的磨盘。目光扫过掌心泛红的新痕，又缓缓移至磨盘深处那些岁月刻下的、纵横交错的旧纹路。刹那间，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记忆——祖父布满厚茧的大手，曾一次次覆盖着他的手，一同推动这沉重的石磨。磨盘深处，那些被他孩童眼光视为无意义的斑驳刻痕，此刻在月光下竟蜿蜒如村中小路，指向记忆深处那棵老槐树。

心口猛然被一种沉甸甸的顿悟撞得生疼。他闭上眼，祖父临终前浑浊眼眸里那份燃烧的执念，此刻仿佛穿透时光，灼热地烙在他的心上。原来老人交付于他的，何止是一粒尘封的谷子？那是老人一生未能释怀的牵挂，是他在岁月磨盘上反复碾磨却无法消解的心事。老人拼尽最后气力，是要他替老人推开那扇老人穷尽一生也未能叩开的门，去瞭望老人从未真正抵达的彼岸。

他再次俯身，指尖轻轻拂过磨盘沟壑深处那层细白的粉末。粉尘如烟，在月光里无声升腾、弥漫，带着谷物温暖的微芒，轻轻拥抱了我。就在这朦胧的白雾之中，他恍惚看见自己幼小的身影，正站在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徒劳地踮起脚尖，焦灼地向着村外张望。忽然，另一个更小的身影闯入视野——是邻家那个总在溪边玩耍、面黄肌瘦的孩子，竟失足滑入水中，小手在浑浊的水面上徒劳地挣扎扑腾。幼时的我站在岸边，身体僵硬如木石，双脚仿佛被冰冷的淤泥死死咬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水花由剧烈翻腾变得微弱，最终水面复归一片死寂的平静……那孩子再也没能爬上来。

磨盘深处无声流泻的白色粉尘，此刻温柔地缠绕着他的指尖，仿佛某种无声的宽宥。他摊开手掌，任那细腻如时光尘埃的粉末从指间缓缓滑落。祖父穷其一生，或许并非要为他指出一条通往神迹的道路。他只是用一粒谷子、一座石磨作为信物，执拗地将他引领至此地，直面这扇亘古存在的门扉。

这扇门，原来从来无需费力寻找。它不设锁钥，亦无玄机，它始终默然存在于每一次呼吸的吐纳之间，在每一次心跳的搏动深处，在每一次目光投向过去深渊的瞬间。祖父最终未能亲手推开它，他拼尽全力，只是将我的手，轻轻放在了冰凉的门环之上。

他缓缓站起身，指尖最后拂过石磨粗糙而温存的表面。转身离开时，谷仓那扇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悄然合拢，发出悠长而满足的叹息。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原来，那扇门始终虚掩着，从未真正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