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紫陌粉黛乱子草花

拾琢斯

路的两旁，是些芜杂的土，长着些芊芊柔柔、高高低低、绵绵无骨的粉黛乱子草。

就在一片荒芜的、近乎被人遗忘的绿意里，我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带云似的紫。那是一丛极其野气、极其放肆的紫草花。它们一簇一簇地聚着，又仿佛各自为政，每一枝都竭力地向四周伸展，纷纷绕绕，全无规矩，也全无章法。那紫色也是奇特的，并非薰衣草那种温驯的、带着灰调的紫，也不是紫罗兰那般娇贵的、天鹅绒似的紫。

粉黛乱子草 野草花，展现出一种原始的、淋漓的紫，仿佛是哪位过路的神祇，喝醉了酒，将盛着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信手一抛，那琼浆便酣畅地泼洒在这荒草滩上，凝结成了这漫漶的、恣睢的紫色飘带。

我停下脚步，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方才还盘踞在心头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那些因人事纠葛而生的烦闷，那些无端的污蔑与有意的诽谤，像一群嗡嗡作响、驱之不散的苍蝇——竟在那一瞬间，被这片沉默的、野蛮的路边紫色云涤荡得无影无踪。它们不是被驱散的，也不是被说服的，而是像一缕青烟，遇着了浩荡的天风，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消散了，无迹可寻了。

我蹲下身，目光漫过一大片粉黛乱子草花。

这些花儿，实在是自由得令人嫉妒。它们想怎么开，便怎么开了。有的亭亭地举着，像一枚枚指向青天的微型喇叭，仿佛在无声地吹奏着生命的凯歌；有的却羞涩地半掩在纤细的叶片后，只探出半个脸颊，偷窥着这个寂寥的人间；更有那泼辣些的，索性横斜逸出，将一长串花穗铺展在泥土上，像是美人醉卧，毫不在意尘土的沾染。阳光毫无偏私地照临着它们，那紫色便在光里起了变化，花瓣细微——轻薄得像蝉翼，光线透过来，明媚极了，却毫无妖艳之感。那是一种坦荡荡的明媚，一种来自生命本源的光彩，不为取悦谁，也不刻意回避谁。

阡陌交融，小径的僵硬线条被

粉黛乱子草花的柔蔓所模糊。

这景象，初看是单纯的，无非是一些草，一些朦胧的花，在阳光的光辉里，却曼妙迷人！

看得久了，便感觉出它那惊人的丰富来：那一朵朵细花上的紫色，从瓣尖的浅绯，到瓣中的浅紫，再到与花蕊根连接处那一抹几乎成了墨色的暗影，其间不知有多少细腻的层次。叶片上的脉络，在逆光下清晰如画，像最精巧的地图，这也许就是水分与养料奔流的血管吧？

一只小小的、金绿色甲虫，懵懂地在草径上跋涉，身上沾满了紫色的花粉。这单纯，原来是一个宇宙；这丰富，却又表现得如此静默，如此不经意。

我不禁想起古人的妙句：“物之美者，濯景而露，渍采而雨，日月从星，风雨应律。” 眼前这无名的野花，不正是如此么？

它们承接着露水的洗礼，浸润着日月的华彩，与风雨应和着自然的节律。

它们的美，是它整个生命状态的自然流露，不假外求，也无需观众的喝彩。

而人呢？我们似乎总活在一张由言语、评价、期待与规训交织成的巨网里。别人的一句诋毁，便能让我们内心翻江倒海；环境的一点压力，就能让我们蜷缩起来，失了本来的形状。我们追求着被认可的浅薄，却常常遗忘了自己生命底层：那最原初、最蓬勃的“濯景”与“渍采”之力。

——这力，在眼前这片野花上，是如此饱满，如此张扬！又旁若无人，自我放飞。

庄子笔下，有那棵巨大的栎社树，因其“散木”、“不材”，而得以避开斧斤，终其天年，在匠石的梦中傲然言道：“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

这些粉黛乱子草野花，或许也正是人间的“散木”吧。它们不在精致的园林里，不被文人墨客所吟咏。它们只是“在”这里，自开自落，自得其乐。这“无用”，于它们自己，恰恰是保全性命、纵情舒展的“大用”。

它们不为人开，所以开得这般坦荡；不为人赏，所以美得如此纯粹。

风忽然大了一些，整片花丛便簌簌地摇动起来，那一片如云的紫色便像活了一般，流淌起来，荡漾开来，仿佛是大地轻柔的呼吸。

我站起身，觉得心中那片被世俗言语犁出的沟壑，已被这紫色的风悄悄抚平了。那些污蔑、诽谤、造谣，此刻想来，竟觉得有些渺小，有些可笑了。它们就像投向湖面的石子，固然能激起一时的浊浪与涟漪，但湖的本体，那深沉的、蕴藏着星月与云影的湖水，何尝有过真正的损伤呢？石子终将沉底，湖水终将复归于明净。我的内心，也当如是。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烂漫的紫色，转身继续走我的路。脚步，是比来时轻快得多了。

我知道，我终究要回到那充斥着各种声音的人间世里去，但我的心里，已然携走了一抹野紫。它在我心之一隅，也将那样肆意地、无拘无束地开放着，明媚而不妖艳，单纯而又丰富。

那一丛丛茂盛的，生命力充沛的粉黛乱子草紫草花，它们将以它们沉默的存在，时时提醒我：生命的辉煌，不在于外在的评判，而在于内在的、不屈不挠的、自由舒展的向往。

那无名的野紫，连绵灵动，如行云飘逸，似轻纱朦胧，是大自然最朴素又最深邃的箴言。能读懂它们的人，襟怀坦荡，福禄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