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残荷 半掌文心

墨许山河

案头这方金星石，堪堪一掌之握，却是我在纷扰尘世中独守的净土。它安然静卧于宣纸一隅，宛如从时间深处打捞起的记忆，通体浸润着无声的喧响。这并非完整的荷塘，甚至算不上一片完整的叶，只是偶然留存的一角“残荷”。偏偏是这残缺，赋予了它诉说不尽的生命故事。

石质是上佳的金星石，底色沉如墨玉，其间散落着细碎的金色星斑，恍若秋夜深空中静谧的闪烁。石形浑然天成，恰似被秋风撕裂、又被流水温柔抚平的荷叶残片，边缘自然卷曲，叶脉在斑驳的石纹间若隐若现，镌刻着亿万年的地质沧桑。最妙的是石面的肌理：散布着颗颗露珠状的凸起，凝固定格，却总教人觉得下一刻就要盈盈滚落；其间更点缀着几处天然孔洞，通透石体。我常思忖，这许不是虫蚀的痕迹，而是往昔雨点穿透叶面时，留下的永恒印记。指腹轻抚这些凹凸与孔洞，仿佛能听见千年前那个夜晚，雨打荷叶的清音。

这“听雨”的意境，被彭思翔先生以一行洒脱的行书点破：“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自李义山诗中化出的意境，经刀笔镌刻于石上，便不再是简单的文辞引用，而成了与石魂交融的印记。它唤醒了这方顽石深藏的内蕴：美，从不因凋零而消逝，反在残缺中升华为更高级的完满——一种可供精神栖居、任想象驰骋的完满。

王开泉先生的刻工，则为这方残荷注入了生命的哲思。在石侧一隅，他雕就一只微小的蜘蛛，纤足毕现，似在叶缘谨慎攀行。这神来之笔，营造出“象外之象”。蜘蛛，谐音“知足”，仿佛在低语：在这方寸天地间，能得一片可听之景，涵养一颗安宁之心，便是人生至境的“知足”了。一叶残荷，一只蜘蛛，共同构筑起“知足常乐”的生命智慧，不事张扬，却直抵心灵。

它是我书斋中不可或缺的伴侣。需静心时，它是镇纸，以沉稳的重量抚平躁动的书页，连一旁的笔墨也似乎随之沉静。闲暇时分，它是手把件，在掌心反复摩挲间，石肤日渐温润，仿佛我的体温与时光一同渗入肌理，进行着一场无言的对话。偶尔，它化身为香插。取一炷线香，轻置于天然的叶梗孔洞或卷曲之处，看青烟袅袅升起，穿过那些“雨打孔洞”，在残荷的意境间缭绕徘徊。此刻，视觉、触觉与嗅觉交融，眼前俨然浮现雨落荷塘、烟水迷蒙的画卷。

这方“一石残荷”，于我早已超越了石头的本质。它是一个微缩的宇宙，一部无字的经典。它无声地诉说着：

生命的丰赡，不在于固守曾经的圆满，而在于坦然接纳凋零，并在残缺中开创新的意境。残，是岁月馈赠的勋章；破，是照进光明的通道。我们终其一生，或许都无法拥有完美的荷塘，却可以在半掌之间，守护一颗完整的“文心”——那颗懂得发现、欣赏、创造，且知足常乐的心。

故而常在夜深人静时，将其轻轻拢于掌中。指尖感受着金星的微凉与石质的温润，眼中映现着永恒的残缺与凝露，心中回响着雨声与知足的禅意。半掌之石虽小，却足以安顿我全部的天地。（言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