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房的夜空

水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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昵称：水天一色 图片网络

水井房的夜空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故乡的河水，潺潺流淌，漫过心田。小时候，在农村，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家里姊妹多，劳力少，父母像两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在田埂上耗尽气力。一年劳作下来，往往还要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交给生产队——那被称为“补粮款”的薄薄几张纸币，是我家作为“缺粮户”最沉重的印记。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催着我们早熟。十二三岁的年纪，心里已盘算着如何为父母分担，如何挣得那宝贵的工分。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尤其是在万物萧瑟的冬天，挣工分的门路实在少得可怜。对于我们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半大小子，更是难上加难。如今想来，那份看水井房的轻省活儿能落到我和队长弟弟头上，不知是我平日的沉默寡言，赢得大人们一丝微薄的信任，还是得益于我俩铁打的友情，抑或是上苍在那段灰蒙蒙的岁月里，特意为我推开的一扇透进星光的窗。

看水井房的职责有二：一是确保那台老旧的马达不停转；二是盯紧连接马达与水泵的那条皮带，防止它脱落。马达若不出故障、不停电，便会一直轰鸣；真正的考验在于那条皮带，它若耍起脾气脱落了，我们便得麻利地拉下电闸，将那倔强的皮带重新套上，再为它抹些黑乎乎的皮带油，最后合闸送电。这套流程，我们很快烂熟于心。

这活儿通常是旱天浇地时才有的。我们白天上学，晚饭后揣着半块窝头，一路小跑奔向村东头的水井房。如此，上学、挣工分两不耽误，似乎也不怎么影响休息。日子久了，我们练就了“听声辨位”的本事。无需睁眼，只要那“哗哗”的水声如常流淌，便可高枕无忧；一旦万籁俱寂，便是皮带脱落的警报。

看护水井房，除了挣工分，偶尔还能从地里刨出一个小红薯，那是寂静夜晚的无上慰藉。我们在背风的土坎下生一小堆火，火柴划燃的瞬间，温暖的光明便驱散了黑暗。将红薯埋进灼热的灰烬里，听着柴火的噼啪声静静等待。当那股混合着焦香与甜香的气息弥漫开来，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拨出，一边吹气，一边在手里倒腾，剥开焦黑酥脆的外皮，露出金黄软糯、热气腾腾的瓤。那一口滚烫的、带着烟火气的甜，从舌尖暖到心底，足以抵御夜半的寒凉。吃饱了，身心的乏意涌上，便就势躺在柔软的草丛里，任由草叶的清新气息将我们包裹。

水井房孤零零地立在生产队的菜地中央，离村子不远不近。躺在用高粱秆临时铺就的地铺上，身下窸窣作响，耳边水声潺潺。若以今日的眼光回味，与挚友并肩，仰望星空，闲话少年心事，该是何等诗意。然而在那个年代，这份“工作”着实没什么值得向同龄伙伴炫耀的资本。他们此刻正享受着真正的“潇洒”——村巷里“捉特务”的呼喊，草垛旁扑麻雀的专注，墙角下捕蛐蛐的窸窣响动，还有说书人摊子前被煤油灯映亮的张张入迷的小脸，困了便回家倒头就睡，自由得像田野里的风。而我们，却必须夜夜守在这方寸之地，重复着单调的守望。那段时光里，唯一慷慨赠予我们，并让我至今魂牵梦萦的，便是那一片覆盖四野的、湛蓝透彻的夜空。

儿时的夜空，蓝得那般纯粹、自然，像一块温润无瑕的巨大蓝宝石，通透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在这片无垠的蓝色画布上，钻石般的繁星被毫不吝啬地洒满。那几缕婉约的薄云，是仙子路过时遗落的轻纱，典雅而灵性。银河的线条流畅轻盈，横贯天穹，宛若王母娘娘不慎垂落的珠帘，又似九天玄女飘逸的裙带，优雅而神圣。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迷人、梦幻、静谧，每一颗都像我们这些乡村少年心中一个个新奇而又不敢声张的愿望，在夜空中怯怯地眨着眼。天空中时不时有流星划过，有的向东，有的向西，迅疾得像捉迷藏的孩子，眨眼就没了踪影。那瞬间的光痕，如同名家散文诗里最跳动的感叹号，又似唐诗宋词中欲说还休的含蓄茶语，曼妙、唯美，引人遐思。每当独自凝望星空，心底总会泛起一丝莫名的怅惘，仿佛那句“逸调无人唱，乡村每夜空”的寂寥，早已在千百年前，为此刻的我写下。

那时，我们除了知道牛郎星与织女星隔着银河遥遥相望的凄美传说，对其他星座一无所知。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们用自己的想象去描绘它们：看，那一簇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正引颈向天；那一组似几只调皮的蜻蜓，在银河边点水；那边，又仿佛是一只迷醉的蝴蝶，翅膀上沾满了星辉；远处，还有一片若舞动的枫叶，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反正，每个星座都独一无二，每一颗星都性格鲜明。它们各有各的天赋，各有各的秉性，像一群顽皮又善良的孩子，用那双好奇、温情而又执着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人间，那明媚的眼神里，仿佛藏着一个又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只待有缘人去解读。

儿时的夜，已经回不去了；那段看井的童年，也不可能重来。但那些混合着马达轰鸣、流水哗哗、青草气息与星辉璀璨的时光，那些关于饥饿、友情、责任与梦想的过往，连同那方养育我的贫瘠却又无比丰饶的乡村故土，却像用星光刻录下的唱片，时常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播放，萦绕不绝，挥之不去。

对我来说，世上最美的景色，从来不是名山大川，不是异域风情，而是水井房上方那一片只属于我们的、水天一色的夜空。

只要想起，曾经有那样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在年少困顿的夜晚于头顶闪耀；只要知道，生命中有一个地方，始终能让漂泊的灵魂获得安宁，让人魂牵梦绕，那么，无论往后的路有多少风雨，人生都会因此而充满温情，充满喜悦，充满感动。

在此谨以一首五律，致敬那永远消逝却永不褪色的童年。

五律·犬吠月当空

诗//水天一色（仄起首押新韵）

水泵夜轰鸣，曾为看护工。

虫鸣人欲醉，犬吠月当空。

腹饿烤红薯，身乏躺草丛。

老来思旧事，恍若故乡行。

2022.10.21

感谢光临指导 感谢图片作者若违必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