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写小说·故乡,别来无恙]月光下的银瓜田

浩然

<p class="ql-block">昵称:浩然</p><p class="ql-block">美篇号:5964770</p><p class="ql-block">配图:网络</p> <p class="ql-block">车轮碾过大关营的沙土路时,细碎的石子硌得轮胎轻轻震动,那触感顺着方向盘传到掌心,竟让我生出种错觉——像是碾碎了满地刚落的银霜。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裹着股清凌凌的甜,不是城里水果店货架上那种闷在保鲜膜里的腻甜,是混着沙壤潮气的、凉丝丝的甜,像含了块刚从井轱辘上绞下来的冰糖,甜味从舌尖慢慢渗到喉咙里,连呼吸都变清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是仙泉的味道。”外婆在世时总这么说,说这话时她总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块刚剥了皮的银瓜,皱纹里藏着浅淡的笑意。她还说,半个多世纪前,就是这眼仙泉的水,救活了村里保育院三十多个高烧的孩子。那时候我总缠着她问细节,她却只揉着我的头发笑:“等你再大些,自己去泉边看看就懂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仙泉在村西头的老庙旁,藏在两株老榆树后面,泉眼只有碗口大,却咕嘟咕嘟冒了百年。石壁上爬着青苔,常年被泉水润着,摸上去滑溜溜的,连冬天都少见薄冰。我第一次跟着外婆去泉边时才六岁,踩着她的影子走,看她蹲在泉眼旁,用瓢轻轻舀起水,递到我嘴边:“尝尝,比糖甜。”我抿了一口,凉得激灵一下,却忍不住又凑过去喝了一大口——那水带着股说不出的清润,像是把春天的露水都装在了里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总爱在泉边讲过去的事,讲解放战争那年的冬夜。她说那天北风刮得像刀子,卷着雪沫子往人领子里钻,村东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国民党的飞机扔了炸弹,炸出个丈深的坑。那时候她刚满二十,在村里的保育院帮忙,怀里正抱着两个烧得滚烫的孩子往泉边跑。蓝布衫的袖子被弹片划开道口子,棉絮露出来,被风吹得飘了飘,她却顾不上扯,只把孩子往怀里又紧了紧。怀里的女娃才三岁,攥着她的衣襟直哭,小身子抖得像片叶子。“不怕,有仙泉呢。”外婆把孩子的小脸贴在泉眼的石壁上,冰凉的水珠渗进她的皱纹里,也渗进孩子滚烫的皮肤里。那孩子哭着哭着,呼吸就慢慢平稳了些。</p> <p class="ql-block">那些年的银瓜田就在泉眼旁边,一到清明,田埂上的草刚冒绿,外婆就带着我去开垄沟。沙土地松得很,锄头下去时能听见细沙“簌簌”流动的声响,像是在跟土地说话。她握着我的手教我挥锄头,说:“垄要直,像尺子量过似的,沟要深,这样银瓜的根才能抓住沙壤,喝到仙泉的水。”我哪有心思学,蹲在旁边玩从弥河拉来的河沙——那沙细细的,攥在手里会从指缝漏下去,太阳晒过之后暖乎乎的,我把它堆成小城堡,还在"城墙"上插几根银瓜的藤蔓当旗子。外婆见了,就用沾着泥的手指轻轻点我的额头:“臭小子,沙要匀匀铺在垄里,当年保育院的孩子喝的水,可容不得半点马虎。”</p><p class="ql-block">挑水的活计,是从十岁那年正式落到我肩上的。外婆的腿在抱孩子跑泉边时被炸弹的余波砸伤过,每逢阴雨天就疼得厉害,连站久了都费劲。她从木箱里翻出对小木桶,桶梁上缠着圈洗得发白的旧布条,布条边缘都起毛了。“这是当年保育院孩子们用过的,你用正好。”外婆帮我把扁担架在肩上,调整着布条的位置,怕磨着我的肩。第一次挑水时,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挺直腰杆,刚起身就慌了——木桶晃得厉害,水“哗啦啦”洒出来,溅得裤脚全湿,凉丝丝的风一吹,小腿泛起阵麻意。</p><p class="ql-block">“肩要沉,腰要直,步子放慢些。”外婆走在前面,她的背有点驼,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棵弯了腰的老槐树。我盯着她裤脚的补丁看,那补丁是用蓝色的粗布缝的,针脚密密麻麻,在沙路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跟着她的步子慢慢走,扁担压在肩上有点沉,却没那么晃了。等泉水“哗哗”流进垄沟时,外婆忽然从怀里掏出块晒干的银瓜皮,掰成两半塞给我:“甜不?”我放在嘴里嚼,有点韧,甜味却慢慢渗出来,比糖淡,却更持久,像外婆的话,不响亮,却记在心里。</p><p class="ql-block">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那个夏日,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我在镇上中学住校,放学时还好好的,刚骑上自行车就变了天,乌云像被墨染过似的,往头顶压下来。没等我骑出半里地,雨点就砸了下来,又大又密,打在脸上生疼。我心里慌得厉害——外婆的腿不好,瓜田肯定要淹了。我把自行车骑得飞快,链条“咔嗒咔嗒”响,雨顺着额发流进眼里,涩得我睁不开眼。</p><p class="ql-block">到家时,我差点没认出自家的瓜田。浑浊的水已经漫到了齐膝深,银瓜的藤蔓歪歪扭扭地漂在水里,有的瓜被冲得滚来滚去,表皮都磨破了。远远地,我看见个佝偻的身影跪在泥水里,是外婆。她的裤子全裹着泥,花白的头发贴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泥水。她手里攥着个竹筐,正往田埂外舀水,竹筐里的水晃出来,溅在她手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顾着往外舀。“快帮把手!”她的声音混着雨声,有点沙哑,却透着股急劲,“银瓜泡久了要烂的!”</p><p class="ql-block">我顾不上脱衣服,直接跳进了泥水里。水凉得刺骨,泥裹着脚,走一步都费劲。我学着外婆的样子,用竹筐往外舀水,腰弯久了又酸又疼,手臂也渐渐没了劲,可看外婆还在不停舀,我就咬着牙没停。我们就这么在泥水里泡了整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雨才慢慢小了。</p> <p class="ql-block">黎明时分,外婆忽然停了手,指着远处的泉眼笑了。她脸上还沾着泥,笑起来皱纹更深,眼里却闪着光:“看,泉眼还在冒泡泡。”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仙泉的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虽然浑,却没断。浑浊的水面上,几尾小鲫鱼逆着水流摆尾,鳞片偶尔在晨光里闪一下,像是在跳支古老的舞。那天我们保住了半亩瓜田,可外婆的腿疾却加重了——晚上她坐在炕边揉腿时,眉头皱得紧紧的,手指按在膝盖上,指节都泛了白,却只跟我说:“没事,歇两天就好,瓜保住了比啥都强。”</p><p class="ql-block">外婆走的那天,是个初秋的午后,天很蓝,没有风。母亲红着眼眶跟我说,外婆下午去了瓜田,走得很慢,还跟邻居李婶说:“我孙子爱吃银瓜,摘两个给他留着。”等李婶再看见她时,她已经倒在了泉边,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怀里还揣着包火纸——那是她常用来包银瓜的火纸,说这样能保住瓜的甜味。</p><p class="ql-block">照片我见过,是外婆年轻时和保育院孩子们的合影。边缘已经卷了,纸也脆了,上面三十多个孩子挤在老庙前,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有的笑着,有的拉着外婆的手。外婆站在中间,穿着那件我见过的蓝布衫,怀里抱着个小女孩,背景就是刚出苗的银瓜田,绿油油的一片</p><p class="ql-block">整理外婆遗物时,我在她的旧木箱底层发现了一封旧信。木箱里还放着她当年的蓝布衫,信就夹在衣服的口袋里,信纸有点脆,字是用蓝墨水写的,有些地方晕开了。寄信人是南方某市的林晓,说她就是照片里被外婆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当年她高烧不退,是外婆用银瓜汁和仙泉水救了她。信的末尾写着:“张阿姨,我总想起您抱着我去泉边的样子,您的怀里很暖。我还记得您用火纸包的银瓜,甜得像蜜,等我退休了,一定回去吃您种的瓜。”</p><p class="ql-block">那封信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更多的字迹。我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话:“等你再大些,自己去泉边看看就懂了。”原来她的话里,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牵挂。</p><p class="ql-block">十多年后的春天,我带着那封信和一包外婆留下的银瓜籽,坐火车南下寻亲。银瓜籽装在个小布包里,是外婆当年用的蓝粗布,摸上去糙糙的,却很结实。信被我放在贴身的口袋里,生怕折坏了。到了林晓阿姨住的幸福小区时,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老槐树上的槐花簌簌往下落,铺了一地的白,空气里全是甜香。</p><p class="ql-block"> 林晓阿姨就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择菜,竹篮的样式和外婆当年用的一模一样,把手都磨得发亮了。我走过去,把信和照片递到她面前,她先是愣了愣,然后伸手接过,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的外婆,眼睛慢慢红了。“这是张阿姨啊......”她的声音有点抖,“我找了她好多年,没想到......”</p><p class="ql-block">她把我让进家里,从衣柜顶上取下个旧木盒。打开盒子时,里面躺着个巴掌大的银瓜木雕,是用桃木做的,颜色已经深了,边缘被磨得光滑发亮。“这是我七岁那年刻的,”林晓阿姨把木雕贴在胸口,眼里含着泪,“那时候我病刚好,张阿姨说银瓜是仙泉养的,能带来福气,我就用小刀刻了这个,想送给她,后来跟着父母去了南方,就忘了带。这些年我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总想着能再见到张阿姨,把它亲手交给她。”</p><p class="ql-block">去年夏天,林晓阿姨带着自己种的银瓜,跟着我回了大关营。车开进村子时,她扒着车窗看路边的银瓜田,眼睛亮得像孩子:“和当年一模一样啊,连沙土地的味道都没变。”我们先去了外婆的坟前,坟前长了几棵小草,绿油油的。林晓阿姨蹲下来,用火纸仔细裹好银瓜,摆在坟前,轻声说:“张阿姨,我来看您了。我按您当年教的法子种了银瓜,开垄沟深,铺沙匀,就是阳台的阳光不够,我就把花盆搬到楼下,每天浇三次水,瓜长得可甜了。”</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们站在合作社的瓜田里,月光洒下来,把银瓜的表皮照得泛着层淡淡的白霜。林晓阿姨切开一个银瓜,蜜色的瓜瓤渗着汁水,滴在沙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她尝了一口,忽然笑了,眼里的泪却落了下来:“还是当年的甜味,就是少了仙泉水的清冽。”晚风掠过瓜叶,沙沙声里混着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蹲在泉边,手里拿着小小的木桶打水,木桶是红色的,和外婆当年的不一样,可她们打水时认真的样子,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现在的大关营银瓜合作社,墙上挂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外婆当年挑水用的旧扁担,木头上还留着她手掌的温度;另一样是林晓阿姨的银瓜木雕,摆在玻璃罩里,阳光照上去,能看见木雕上细细的纹路。合作社的老人们,还在按外婆的法子种瓜:开垄沟时要用尺子量,保证每一条都直溜溜的;铺河沙时要匀匀地撒,说这样银瓜的根才能扎得深;熟了的银瓜,一定要用火纸裹着,说能锁住仙泉的甜味。</p><p class="ql-block">有个叫虎娃的男孩,总爱跟着我学挑水。他才八岁,扁担比他的个子还长,他就踮着脚,把扁担架在肩上,学着我的样子说“肩沉腰直”。虎娃的奶奶说,这是“太奶奶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上个月合作社办银瓜节,村里热闹得很,林晓阿姨带着她的孙子孙女来了。她坐在瓜田边,教孩子们用竹刀雕刻银瓜,孙子拿着竹刀,小心翼翼地在瓜皮上划,孙女趴在旁边看,小声说:“奶奶,我也要刻一个,送给太奶奶。”刀锋划过果皮时,金黄的瓜瓤渗出汁水,沾在孩子们的小手上,甜香飘得很远。</p><p class="ql-block">我离开大关营那天,合作社的王大爷往我车里塞了满满一袋银瓜,每个都用火纸仔细裹着,火纸的草木香混着银瓜的甜香,满车厢都是熟悉的味道。“这是按你外婆的法子种的,”王大爷笑着,皱纹里全是慈爱,“你尝尝就知道,还是当年的甜。”</p><p class="ql-block">我抱着银瓜坐在车里,剥开一张火纸,咬了一口银瓜。汁水在嘴里炸开,甜得发糯,还带着股凉丝丝的劲,像极了外婆当年递到我嘴边的仙泉水。大关营的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照在合作社的屋顶上,照在远处的瓜田上,也照在我手里的银瓜上。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跟着外婆挑水的夜晚,那时候的月光也是这般温柔,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扁担压在肩上不沉,因为我知道,外婆永远在我身边。</p><p class="ql-block">那些藏在银瓜甜里的牵挂,那些跨越山海的约定,那些一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原来从来没被时光冲淡。它们就像仙泉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像外婆的笑,像林晓阿姨的泪,像孩子们手里的银瓜木雕,在月光下,在沙土地上,一直一直,甜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