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车票

周杰祥

这车票是浅青色的，捏在手里，有一种不真实的、轻轻的凉。上面的字迹，是墨印的，端端正正地写着那不可知的远方。我把它递进窗去，那窗口里的人，仿佛连头也未曾抬起，只听得“咯噔”一声，这票便算成了。一切是这样简单，简单得有些肃穆；仿佛不是买了一段路程，倒是领受了一个既定的、无从更改的宿命似的。

月台上是熙攘的，送行的人，远行的人，话着别，叮嘱着，脸上都漾着一种热切的光。我却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这票。它没有归期，也没有返程的站名，只是一味地、沉默地指向那前路。我忽然觉着，我们何尝不都持着这样一张票呢？自打从那朦胧的起点上了车，便再没有回头的道理了。窗外的景致，无论是明媚的春光，还是萧瑟的秋雨，都只好由着它一幕一幕地退去，消散，终于了无痕迹。

火车动了，是那种缓缓的，沉沉的，带着整个身子都跟着摇晃起来的动。我靠窗坐下，将那票仔细地收在衣袋里，贴着心口，能微微感到它的轮廓。这小小的纸片，竟成了我与这茫茫旅程唯一的、实在的牵系了。

窗外流动着的，是田畴，是屋舍，是远山淡淡的、如眉一样的曲线。有时也经过一片水，亮汪汪的，将天光云影都揽在怀里，忽地一闪，又被一片杂乱的树林子给遮断了。这些，都像是生命里遇着的人与事，远远地来了，给你一个清晰的、甚至灼热的印象，待你要定睛看时，它却早已变了模样，或是干脆不见了。热闹是它们的，我不过是个窗内的看客。

这列火车，是不问你的意愿的。它只是循着那既定的轨道，沉稳地，也是固执地，向着那愈来愈深的暮色里驶去。周遭的喧哗渐渐低了，只剩下轮子叩着铁轨的节奏，哐啷，哐啷，像是永无止境的催眠，又像是一声声沉稳的叩问。我忽然想起古人的词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远行”二字，是何等的贴切，又何等的苍茫呵！我们皆是这车上的客，持着一张单程的票，看罢了沿途的灿烂，终要将这票根，连同自己，一并交还给那无边的、沉默的夜色了。

想到这里，心里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来。也罢，既上了这车，便安心坐着罢。看那光与影的变幻，听那风与尘的私语，直到红尘碧落，尘缘了却。而那衣袋里的车票，也终将在体温的熨帖下，变得和这生命一般，温润而沉默了。

只是如今，这浅青色的车票早已成了往事。一切都在手机屏幕上完成，指尖轻点，票便有了，又没了。进站时只需身份证一刷，闸机应声而开，连片刻的停留都不必。送行的人被拦在检票口外，再也到不了月台。列车来得太快，去得更快，呼啸着从眼前掠过，来不及挥手，来不及道别，只留下一阵风，和一颗随着那消失的列车而怅然若失的心。

那纸票的凉，那墨印的温，那人声的喧，那别离的重，都淡了，都远了。便捷取代了仪式，效率消解了情愫。我们依然持着单程票，在人生的列车上，只是这票，再也摸不着了。

14/10/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