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雄伟：爱在大雁（散文）

岭南文学院

（一）情愫初开

1991年的春天，一本《演讲与口才》杂志如同雁阵掠过的羽影，在南方小城与内蒙草原之间划开一道命运的轨迹。你是鄂温克旗高三的文科才女，我是岭南小城的青涩毕业生，相隔四千多公里的两张书桌，因为对文字的痴迷而悄然相连。你的第一封信裹着草原的风雪气息抵达时，木棉正落满我的窗台。信纸是浅蓝色的格子，字迹清雅如白桦林间的晨露，我们谈萧红的《呼兰河传》，谈泰戈尔的飞鸟集，谈高三晚自习时窗外呼啸而来的风声。我连夜用印着木棉花的信纸回信，在邮电局绿色台灯下斟酌每个标点——那时我们还不懂，书信往来的频率本身已是情诗。

鸿雁传情，当一周七封书信成为常态时，印有淡淡小花的信封里早埋下了比文学更灼热的种子。

1992年高考后的夜里，你在信里夹了片压平的白桦叶：“等你在庐山学习完后，我在大雁——呼伦贝尔大草原等你，到时带你看大兴安岭的驯鹿蹄印，带你奔驰草原追斜阳。”

（二）断魂大雁

天未能眷恋我，我终究没能按时踏上北去的列车。

镇领导临时收回学习名额的那个下午，我抱着退回的申请材料枯坐至深夜，却不知呼伦贝尔草原的夕阳下，你数着班车时刻表在矿区路口站成雕像。

7月19日的错过换来了终生的遗憾！直到电报员踩着暴雨拍响我的门板，“大雁邮电局急电”七个字像冰锥刺进眼眶，后来才知你吞下安眠药走进松林时，手里还攥着未寄出的信，信上斑驳着蓝墨水的句子：“他们说大雁南飞时，草原会变成金色的海……”我在单位收发室昏死过去的场景，成为小城多年不衰的谈资。醒来时同事正掐着我的人中，窗外的木棉果炸开棉絮，纷纷扬扬像一场迟来的雪。

为了能见到你最后一面，我翻箱倒柜，最终凑到1200元，带着冰裂的心，踏上满洲里方向的列车，在十昼夜的颠簸里，火车轮毂反复碾过你信中的描述：大兴安岭的松针该扎人了，鄂温克人的皮袍该熏好樟子松香了，只是再没有人会在矿区邮电局窗口探身问：“有岭南的信吗？”你的母亲用生硬汉语说“姑娘等你了”时，我竟看见你从桦皮篓子后探头一笑。

那片埋葬你的松林散发着松脂的苦香，我跪在坟头刨开新土时，围观的鄂温克青年突然唱起古老的殉情歌谣。当指甲翻裂的血染红坟土的刹那，终于懂得你为何选择长眠于此——这里的每缕风都带着草籽，每只雁都记得回家的路。

我在坟头的泪水汇成北去的河……

归途的列车载着满箱写给你的信，它们将在往后七年里陆续寄往“呼伦贝尔大草原的云端”。1999年我结婚前夜，把四百二十三封信埋进木棉树下。挖坑时忽然听见雁鸣，抬头只见夜空如你初信的蓝格纸，雁阵正排成永远缺一笔的“人”字。

（三）再到草原

因为牵挂你，请原谅我的迟来。

2025年秋天，当航班降落在海拉尔时，云层裂开一道金缝。当年需要辗转十日的路程，如今朝发夕至。出租车司机哼着《敖包相会》驶出机场，黄绿相间的草香扑面而来，像谁抖开了巨幅的鄂温克刺绣。“停在这里就好。”我在当年电报里写的“三号敖包”处下车。

秋风还带着1992年夏天的余温，草浪翻卷的节奏与你信中所说分毫不差：远处山麓的白桦林在哗啦啦抖着金箔，草尖的波纹推近脚边，脚下整片草原响起莎莎的合唱。那群低头啃草的羊羔多像散落的珍珠，那梳马尾辫的牧羊姑娘正在举着智能手机追拍云影，镜头扫过我时迟疑片刻——或许在猜度这个南方人为何满目是泪。

夕阳坠落的速度比记忆里缓慢许多。它给云朵镶上了玫红边幅，给草甸涂满蜂蜜光泽，给远山勾画出黛青轮廓，像技艺精湛的画师在进行告别演出。当最后一缕光掠过敖包经幡的刹那，我分明看见草海尽头有白裙一闪。那该是你骑着枣红马赶来，发梢还沾着三十三年前的松针。

（四）草原之眼——呼伦湖

呼伦湖的蓝是天使流滴的眼泪。它从车窗外漫进来，浸透衣领，渗进瞳孔，那一股蓝连呼吸都带着水波的韵律。当地人说今年雨水丰沛，湖岸线比往年推进了三百米，这一片蔚蓝正以温柔攻势收复失地。

候鸟们显然乐于见证草原与湖泊的缠绵。银鸥掠过水面时叼走云朵倒影，鸿雁在水草丛整理南飞的行装，那几只孤单的丹顶鹤在浅滩跳起芭蕾，长腿搅碎了一湖鎏金。

租马人牵来的是一匹眼带白星的栗色马，它驮着我走向水天相接处时，马尾扫起的水珠摔成了碎钻。“天涯碧草话斜阳”的意境原需特定注脚——

当坐骑踏碎湖中落日，当身后传来鄂温克少女的敬酒歌，当对岸蒙古包升起炊烟如哈达。那个瞬间突然明白，你信中再三描述的呼伦湖之眼，其实盛满着望向南方的眸光。

（五）边城异域

满洲里的套娃广场在夜色中如童话般误入人间。镶金边的洋葱顶建筑下，穿萨拉凡的俄罗斯族姑娘正在烤列巴，焦香混着手风琴声飘过国门。她们用东北话招揽顾客：“姐们儿尝点呗？老祖宗那辈儿从贝加尔湖来的！”蓝眼睛的茶艺师煮奶茶时，讲起她曾祖白俄贵族的流亡史：“本来要去哈尔滨，火车在大雁站停靠时我太奶奶要生孩子……”她递来奶茶的姿势依然带着宫廷礼仪的余韵，窗外的中俄货运列车正轰隆隆缝合两国疆土……

（六）余情未了

回程时特地去大雁矿务局走了一圈，曾经的熟悉随着岁月已稀落。在卖琥珀的摊位前停留时，摊主突然问：“您是不是很多年前寄信到矿务局的那位？”我怔怔看她掏出泛黄的信封——那是1993年因“查无此人”退回的信，邮票上大雁的翅膀已褪色。她说她是她同桌的表妹，这些年在边境集市见过无数南方客人，只有我眺望矿务局的眼神，与等待庐山来信时一模一样。临别时她指给我看远处的蒲公英：“表姐说过，蒲公英飞过草原就能带话给南方。”

我吹散一朵茸球，突然听见二十岁的你在信里轻笑：“等到大雁南飞，我们就躺在蒲公英海里读普希金……”

返程航班穿越云海时，我从舷窗外看见草原的褶皱里藏着银亮水线，那是你滴在呼伦湖眼泪。雁展长空，天上的雁阵正调整队形，它们飞越山海时洒落的鸣叫，终将化作南方小城的泪雨，轻轻叩打1992年未曾开启的窗棂。

注释：

1、大雁矿务局，位于内蒙古鄂温克旗大雁镇境内；鄂温克旗位于内蒙古东部大兴安岭西侧，呼伦贝尔大草原大草东南部。

2、贝加尔湖，位于东西北利亚南部，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为我国固有领土，古称北海、柏海、小海、菊海。1689年沙皇俄国通过威逼我清朝政府与其签订不平等的《尼布楚条例》，从此，贝加尔湖被沙俄霸占至今（现为俄罗斯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