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刚

<p class="ql-block">疫情像层轻软的雾,把人们圈在小区的砖瓦之间,却也让那些细碎的温暖有了慢慢生长的空间。那段日子,我家女儿总贴着门框站,透过玻璃看楼下的孩子追跑——她身子弱,见了生人就往后缩,像株裹着薄霜的小苗。我便把口袋塞得鼓鼓的,装满水果糖、塑料小汽车和卡通贴纸,每天下班就往楼下空地支摊子,从“丢手绢”到“一二三木头人”,糖换着橘子味、草莓味,游戏换着花样,只盼着她能敢迈出那步。渐渐地,楼下的孩子都爱围着我转,而真正让家里热闹起来的,是个叫静茹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一次见静茹,她跟着女儿来家里玩,临走时却扒着门把手不撒手,指腹反复蹭着冰凉的金属。她爸妈笑着逗她:“不愿走,就认叔叔阿姨当爸妈呗?”原是句玩笑话,小姑娘却眼睛一亮,脆生生的“爸爸”“妈妈”就落了下来,声音亮得像刚化开的春水,带着点奶气的尾音。我以为是孩童一时的新鲜,可接下来的一个月,她每天准时来敲门,门一开,那声称呼就先飘进来。看着她攥着女儿的手,眼里闪着光的模样,我心一软,给她取了小名叫“小花”,正式认作干女儿。从此,家里多了双摆得齐整的小鞋,买发卡会挑两个颜色,买故事书会多带一本,连玩具都要特意选一样的;曾经安安静静的客厅,终于有了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声儿,像两只小麻雀,把日子啄得暖烘烘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花的两个哥哥,也跟着喊我“干爹”。尤其是大哥,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挺壮的,却因早年头部受伤,一只眼睛看不见,智商停留在十岁光景。他总跟在两个妹妹身后,说话声音亮得像晒透的太阳,字句颠三倒四的,我大多听不明白,只看见他攥着妹妹们的衣角时,会特意用能看见的那只眼睛盯着她们,跑起来时衣角飘得老高,嘴角咧得能看见虎牙,连脚步都带着蹦跳的劲儿,活脱脱一个刚得到糖的孩子。直到那个傍晚,我才看清他藏在“孩子气”里的担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天我加班到天擦黑,想起女儿早该放学,心里急得发慌,脚步越走越快,鞋跟敲着路面发出急促的响。转过小区拐角时,三个身影突然撞进眼里:小花和我家女儿在前头跑,粉色裙摆扫过地上的落叶,沙沙声里满是快活;大哥跟在后面,脊背微微弓着,肩上压着两个鼓囊囊的书包——小学生的课本、练习册堆得满当当,肩带深深勒进他的肩膀,把衣服的布料都扯得变了形,连能看见的那只眼睛,都要时不时往下瞟一眼书包,生怕掉了。他跑得有些急,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衣领上,却始终盯着前面两个小小的身影,步子迈得又快又稳,生怕她们跑远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铺在落满黄叶的路上,像一块暖烘烘的毯子。我站在原地,鼻子忽然一酸:原来这个总被我们当作“需要照顾”的大哥,早已悄悄把保护妹妹的责任,扛在了自己不算宽厚的肩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的日子,我慢慢数着大哥藏在细节里的心意。他知道妹妹们该读些正经书,就攒了零花钱,抱着一整套《历史不能忘记系列丛书》来家里,十多本书叠得整整齐齐,书脊都对齐了,递到妹妹们手里时,还皱着眉头认真说“不能忘历史”,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能看见的那只眼睛里满是郑重;他听说我写文章,就把自己的手稿用订书机订得方方正正送来——《南部的夜》《灵云山》,每篇都有几千字,字迹歪歪扭扭的,有些笔画还叠在一起,却一笔一画透着认真,纸页边缘被他摩挲得发毛,指尖反复蹭过自己写的句子;我捧着那叠纸,指尖触到细微的毛糙感,竟舍不得动笔修改,怕碰碎了这份纯粹。他比我还清楚我老婆的作息,每天接妹妹时,口袋里总揣着两份零食,要么是两块奶糖,要么是一小袋饼干,从没少过一份;下雨天或天色暗时,他总会提前揣着三把伞出门,把最大的那把往妹妹们头顶凑,自己的半边肩膀常被雨水打湿,衣服贴在背上也不在意,只偶尔抬手擦一下能看见的那只眼睛;连妹妹们缠着要买新的灯笼,我摇头说“网上买”时,她们一扭头找大哥,他总会使劲点头,眼睛亮起来,第二天就会把兔子灯笼递到妹妹手里,自己却什么都不要,只站在旁边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对我的好,更是直白得让人心里发暖。每次看见我坐他爸爸的车,他都会立刻从副驾驶座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往后面挪,身子往旁边挤时还不小心碰到了车门把手,却顾不上揉,只着急地拍着前排座椅:“干爹坐!”声音比平时还亮。他爸妈笑着跟我说:“这前排是他的专座,平时谁坐都不乐意,也就对你,主动让得飞快。”他总爱来我家,我有时随口说一句“帮干爹扫扫客厅呗?”或是“吃完饭帮忙洗下碗?”,他从不会推辞,立刻点头应下,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半截胳膊,扫地时会蹲下来,用扫把尖把沙发底下的饼干渣都扒出来,连角落都不放过;洗碗时把碗沿擦了又擦,水流开得小小的,怕溅湿衣服,动作不算快,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认真。每周他跟着家人回乡下老家,再回来时,总会扛着个鼓鼓的布袋,里面装着新鲜的青菜、带着泥的萝卜,还有自家种的大米,布袋上沾着泥土的潮气,偶尔漏出片青菜叶,他就赶紧用手摁回去,生怕掉了,扛到我家门口时气喘吁吁的,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布袋上,却笑着指了指里面:“干爹吃,老家种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疫情早已过去,楼下的游戏局早就散了,可小花每天还是会来家里等姐姐上学;大哥依旧会在周末扛着蔬菜来敲门,布袋里的菜换着花样,却总带着泥土的鲜气。我常常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哥陪两个妹妹玩,他常常会被两个妹妹嘲笑,却笑得比谁都开心。忽然就明白:真正的温暖从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而是像大哥这样,把心意藏在被书包压弯的脊背上,藏在递向妹妹的雨伞里,藏在“我来帮干爹”的点头里。他或许不懂复杂的道理,看不清完整的世界,却用最纯粹的行动,教会我什么是“认真”,什么是“牵挂”——那些我们成年人渐渐忽略的美好,竟在这个“大孩子”身上,闪着最亮的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段疫时结下的缘分,不是过眼的痕迹,而是融进柴米油盐里的暖。它让我知道,困住人的从来不是距离,也不是残缺的过往,而是彼此是否愿意敞开心意;而最好的相遇,不过是你用真心待我,我便用余生的琐碎时光,还你一份稳稳的温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