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求子

五缘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高名叫马永泰,是XX人民公社XX大队第四生产队人氏。他人高不马大,一米八的个头,在队里的男人面前如鹤立鸡群,可是他很瘦,瘦得像屋后的竹竿。人一瘦,愈发显得个高,由此人送外号:马高人。喊着喊着,觉得拗口,干脆去掉人,直接喊“马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家从马高祖父起,三代单传,犹如一根头发系着千钧,看着就“悬”。这很让马家人揪心,尤其在讲究传宗接代的农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高祖上在重庆丘陵与山区交界处,这里是巴人后裔,民风彪悍,尚武不崇文。几百年来,十里八乡没出过一个秀才。他家数代人也没一个是读书的料,拿本书比拿锄头还重,书上的字像密密麻麻的小蚂蚁在四处乱爬,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从祖上起就没听说过知识会改变命运,刻在骨子里的是勤劳致富,奔向小康。马家于是一代代像愚公样每天挖山不止,勤扒苦作,省吃俭用,开源节流。到他曾祖父这辈,名下已有上百亩田产,成了远近闻名的励志榜样。祖父继承家业后志得意满,遂改名马松柏,希冀自己松柏长青,子孙发达,耀祖光宗。可是天不作美,膝下只有一根独苗,便寄予厚望,取名马成林,希冀他能够独木成林,开枝散叶。本来马松柏也想纳妾娶小,但害怕数代好不容易积攒的财产旁落,加之老婆也看得紧,时不时作河东狮吼,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好在成林长得順遂,便希望于这棵独苗能够光大门亭,多子多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成林长大娶妻之后,连生三个女娃,无一男丁。其后一连数年,不管成林如何努力,老婆肚皮再无动静,如一潭死水,无半点微澜。这可急坏了父亲马松柏,这可咋整?不但没能成林,连延续香火也成了问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乃第一要务。马松柏心思自然安放于此,不在勤劳苦干置买田产壮大家业上了,反而出卖了部分田产,催促成林带着妻子四处寻医问药,八方拜求观音送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父亲催促下,成林不懈努力,终于到四十多岁才得了马永泰。可惜老父亲积郁成疾,一病不起。没见着日思夜想的孙子,终是落不下那口气。河东狮见状,赶忙派人去找回成林。又依照惯例,在厅堂用两条长板凳搭一块门板,把老人置于板上,只待咽气。可马松柏就是闭不上那双眼。等儿子儿媳匆忙赶回,他一手拉着跪在木板旁的俩人,一手抖抖索索指着头顶上的祖宗牌位,憋了老大劲,才从喉咙里滚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传宗接……!”话未说完,脖子一歪,落了气闭了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成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感动了观音,送来马永泰,圆了父亲的梦,也圆了自己的梦。取名“泰”,那是松柏死前的意思,借国泰民安之义。他不敢再取“多子、成林、成双”之类的名,怕取大了遭反噬。生孩子不是生病,越说越生,反着呢!当年就取大了名——“成林”,结果心想事不成,独木都没见一根。这次他一再叮嘱,求子回来要取个“泰”字,离“多子”“兴旺”远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成林老来得子,又是独苗,岂有不爱之理。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一家人都围着他转。自祖父以降,三代都是单传,自是稀罕得紧,吃的、穿的、玩的都是他的。可是马高不争气,身体一直不健壮,经常头痛脑热,食欲不振,身子骨像被小鬼捏紧了一样不往出长。也不知是母亲怀他前吃了太多的草药,还是送子观音要以此考验马成林的诚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年月医药不发达,甭说农村的野孩子,就是城里的孩子也是说病就病,说死就死,马成林现在最怕这个。这棵独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死去的父亲交代,怎么向祖宗交代?他知道这是命中注定,子嗣如此,财产亦如此。“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过,他决心要和命运抗争一下。马成林于是把心思和精力全放在寻医问药、求神拜佛上。从此无心思打理家业田产。数年过去,坐吃山空,偌大的田产逐渐减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还好,马高十来岁后,病痛逐渐减少,个子蹭蹭往上长。医生打趣他,金木水火土肉,六行他独缺“肉”。马成林又喜又忧。喜的是马高虽瘦,却是一个健康高挑少年,传宗接代应该没有问题。忧的是田产所剩无几,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天天老去,说不定那天走了,拿什么留给孩子娶媳妇过日子?媳妇娶不进门,永泰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不是?怎么传宗接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想着想着,马成林心里就着了急。他决心要重振旗鼓,振兴家业。没想到懒散久了,周身筋骨都软了,以前很容易的事,现在做起来却很难。田地少了,每年除了开销,剩不下几个。要是遇上灾年,还得四处借粮度荒。哪像他父亲早些时候,每年剩得多,日子也宽裕,丰年还能置几亩田地。开源无门,他想到省吃俭用,可这也难办到。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就算他和老婆省吃俭用,那个瘦骨伶仃的儿子死活不愿意,三天两头闹着要吃肉。马成林一时没了主意,虽然不像伍子胥过昭关样一夜白了头发,那青丝却也簌簌往下掉,拦都拦不住。几次梦见当年买他家田地的韦姓地主,他都恨得牙痒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要说,也是马成林命好,在为难之时总有贵人相助。正在焦头烂额之时,天地间突然一声惊雷,改朝换代了!紧接着搞土改分田地分浮财。马成林手上剩下的那点田地,已够不上富农地主的资格,最多是个自耕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运动来了,他觉得是个机会,搞不好不用钱就能分些田地回来。他找到工作组,主动投身土改,成了积极分子,义愤填膺地把韦姓地主拖上台批斗,声嘶力竭地控诉韦地主凶狠逼债,最终抢走了他家的土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些都是我下乡当知青后断断续续听来的,有点像余华《活着》上福贵的桥段。不同之处,他俩一个是赌博,一个是求子;一个是主动,一个是被迫。最后殊途同归,躲过了地主成分,成了无产阶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马成林被定为“下中农”,这让他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年代里成为农村革命的主力军。他暗自庆幸,认定儿子是他家的福星,是上帝派来拯救他家的恩人。要不是这棵独苗破了他这么多钱财,那些田地肯定会给他家带来一顶紧箍咒似的地主分子帽子。完了就不是他去专韦姓地主的政,而是他和韦地主上台去排排站,被贫下中农专政了。他深刻理解到“蚀财免灾”里的深刻哲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骨瘦如柴的马高成家之后,送子观音不断显灵,老婆接连给他生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这兴许是当年父亲为他求子心切,大柱烧香,大把花钱,感动了观音。又或许,是马高在队里上班,队长安排干啥就干啥,不用带脑子,不用去记住24节气及其所昭示的农活,也不用像祖父、父亲那样操心田地里的农活庄稼收成。有人说,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是反着的,脑瓜得闲,人丁就兴旺。不管咋说吧,儿子马永泰总算是结束了老马家三代单传的尴尬,了却了马家世代隐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年中秋晚上,明月高照,马成林看着马高终于开枝散叶,将来必定子孙满堂。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老酒,多吃了半个月饼,开开心心睡下,结果再也没有醒来。装殓时道士先生说,施主走得安详。似乎面带微笑,像毕加索笔下的《蒙娜丽莎》。马高自是不知道毕加索是谁,蒙娜丽莎笑起来是个什么样?那不重要。父亲走得安详,传出去他孝子人设肯定没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欲知后事,请听“杀猪匠马高”)</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