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就是一生——写给螺蛳岭上那株未开的野山楂

江田学士蒋复琨

一

螺蛳岭的梯田，仍是当年的数目。

我数过，一百零八级，像一百零八个齿痕，咬在山的脊背上。

小时候，父亲牵着我，一步一步把病弱的呼吸按进石缝；他说，数完这些梯田，我就会茁壮成长。

救我的却不是梯田，是梯田尽头那扇木门里探出的小脸——玉儿，扎两截枯黄的辫，像岭上初发的山茅，一颤一颤，把风都割得温柔。

二

她叫我“哥”，却把最好的红薯干留给我；我教她写“山”字，她总把中间一竖写弯，像一条不肯伸直的命。

我们并肩坐在牛背上，牛尾甩起夕阳，一滴滴溅进眼睛，她忽然说：“如果牛一直走，会不会走到天那边？”

我笑她傻，却忘了回答：天那边有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

三

后来，我回村读书，像一粒被风吹走的稗籽；

后来，干娘早逝，像一盏油灯被岭上的夜一口吹灭；

后来，我考上大学，信纸上只剩“干爹”两个工整的字，其余空白，是我不敢追问的唏嘘。

再回去，已隔十九场雪。

她长高了，额前碎发被风雪磨成枯黄，一双手，却像两团暗燃的炭，在扶住我险些滑倒的瞬间，

把“喜欢”二字烙进我的腕骨——

烫得我往后一跳，竟跳出了她的一生。

四

我逃了。

逃进城市宽大的柏油路，

逃进加班与报告的缝隙，

逃进自以为是的明天。

偶尔在深夜的霓虹里，

会摸到腕骨上那枚无形的疤，

像摸到一封未寄出的信，

字迹被汗水洇开，只剩一团糊涂的墨。

五

再听到“玉儿”，已是挂在墙上的照片。

村人说，她被醉鬼丈夫一锄头拍进冬夜，像拍一只不肯下蛋的母鸡；又说她死时手里攥着一把柴刀，刀口缺了，缺得像我们儿时写弯的“山”字。

我赶回螺蛳岭，岭上恰有野山楂未开，褐红芽苞缀在枝上，像无数未说出口的唇，一转身，就碎成满山风。

六

如今我亦两鬓霜白，仍会在某些清晨突然转身——

以为背后有轻快的脚步踏梯田而来，辫梢扫过露水，一声“哥”卡在第一百零七级，像当年她卡在喉咙里的告白。

可梯田尽头只有风，风把一百零八级吹成一百零八面镜子，照见我，照不见她。

原来，所谓一生，不过是螺蛳岭上一个转身的距离——

我转过去，

她，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