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花生香，拳拳姊弟情

山间老茶

秋意渐深，手机里忽然跳出四姐的消息：“弟，花生收完了，给你寄了些，地址没变吧？”指尖划过屏幕，心里先泛起一阵暖，跟着又涌上些不好意思的纠结。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年秋天都要上演一回——四姐在河北的田埂上忙完花生采收，第一桩事总惦记着给我寄些来，而我每次的反应，也大抵是先推辞：“城里超市啥都有，花生又沉，邮费比花生本身还贵，别费这劲了。”

四姐那边却从不多辩，只回一句“自家种的，不一样”，便自顾自去邮局打包。往年我总想方设法拦着，要么说地址换了，要么说最近忙得没工夫吃，可今年不知怎的，许是秋风吹得人心里软，许是忽然念起好多年没见四姐在地里劳作的模样，竟没再推拒，只回了句“辛苦你了，姐”。

等包裹寄到，下楼去取时才知这“辛苦”究竟有多重。快递员递过来的纸箱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像揣着块暖烘烘的小石子，硌得胳膊微微发酸，心里却熨帖得很。回到家拆开胶带，一股清清爽爽的土腥味混着花生特有的淡香扑面而来——不是市场上那些带着防腐剂气息的干果味，是刚从地里拔出来、晒透了太阳的味道，带着河北平原的风，带着四姐指尖的温度。

我蹲在地上翻看着纸箱里的花生，忽然就愣了神。那哪里是寻常的花生，每一颗都干干净净，连一丁点沾在壳上的泥土都没有，更别说细碎的叶把或是干瘪的小果。我随手抓过一把，摊在掌心，颗颗大小都差不多，像极了小时候四姐给我分糖时，总挑着个头匀净的往我兜里塞的模样。她定是在晒花生的场院里，蹲在那堆刚脱了秧的花生前，一颗一颗拣的吧？白日里要照看地里的玉米和小麦，要去坡上赶那一二百只羊，怕是只能趁着傍晚天凉快些，就着院子里的路灯，眯着眼挑拣。挑完了还要一颗一颗搓掉壳上的泥，再晒上一两天，直到每颗花生都透着干爽的劲儿，才仔细装进纸箱，生怕路上磕着碰着。

“别愣着了，剥颗尝尝。”妻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递过一个刚剥好的花生仁。我接过来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脆生生的甜立刻在舌尖散开，没有一点涩味，也没有市场上花生常有的那种油腻感，只觉得籽粒里的汁水饱满，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肺里的浊气都好像清了些。妻子坐在我旁边，也拿起一颗剥着，笑着说：“你看这仁多好，又饱满又油润，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吃生花生好，能宣肺止咳，还能润肠通便，尤其适合你这种天天抽烟的人，以后闲了就剥着吃，比吃那些零食强多了。”

我点点头，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这次慢慢嚼着，竟真尝出些不一样的滋味。往年在市场上买花生，要么是壳硬得咬不动，要么是仁小得像米粒，就算偶尔碰到好的，也吃不出这样的清甜。妻子见我吃得入神，笑着问：“是不是比市场上的好吃？我就说嘛，自家种的和外面买的不一样。”我嗯了一声，忽然就明白了四姐为什么一年一年非要给我寄花生。哪里是花生本身有多特别，是她把对弟弟的惦记，都揉进了这一颗一颗的花生里——惦记着我在城里吃得不自在，惦记着我抽烟伤肺，惦记着好多年没见，怕我忘了亲情吧？

记忆忽然就飘回了几十年前。那时候四姐才十几岁，就跟着父母在地里干活，我还小，总跟在她身后跑。春天种花生时，她会拉着我的手，教我把花生种埋进土里，说“埋得深一点，秋天才能结出大果子”；夏天花生开花时，她会摘一朵嫩黄的小花生花，别在我的衣襟上，说“等花落了，根上就结花生了”；到了秋天收花生，她会把最大的花生果塞进我兜里，让我在田埂上坐着吃，自己则弯着腰，一把一把把花生秧从地里拔出来，汗水顺着她的额角往下滴，浸湿了后背的衣裳，却总笑着说“不沉，等晒干了给你炒熟了吃，更香”。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入伍，再后来背井离乡，离老家越来越远，四姐则去了河北种地，她种的庄稼还是老几样：春天种小麦，夏天种玉米，秋天收花生和黄豆，坡上的羊从几十只养到了一二百只。我偶尔打电话，她总说“地里都好，羊也乖，你别惦记”，从不提自己有多累。去年冬天打电话，听姐夫说她为了赶在雪前把玉米收完，在地里冻得手都肿了，可她接电话时，只字未提，反倒问我“昆明冷不冷，有没有添衣服”。

我和妻子就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边剥花生，一边聊着四姐的事。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满桌的花生壳上，金灿灿的，像极了四姐家院子里晒花生的场景。剥到后来，我的手指有些小疼，可心里却暖得发烫、发酸。那些花生仁堆在盘子里，像一堆小小的珍珠，每一颗都裹着亲情的光。

我忽然想起那句“千里送鸿毛，礼轻人意重”。以前读这句话，总觉得是文人笔下的夸张，可如今抱着这箱花生，才真真正正体会到了其中的分量。这哪里是“鸿毛”，这是四姐用一年的辛劳种出来的心意，是跨越千里的牵挂，是在物欲横流的年代里，最朴素也最珍贵的温暖。我已经年过半百，在城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惯了人情世故的凉薄，也尝过了利益交换的冰冷，却没想到，还能收到远方姐姐这样纯粹的关心——不图我什么，不盼我回报，只因为我是她的弟弟，她就想把地里最好的花生，寄给我尝尝。

后来那箱花生，我和妻子吃了很久或许是舍不得就吃完了。有时候早上煮小米粥，抓一把花生仁放进去，粥里就多了几分清甜；有时候晚上看电视，剥几颗生花生吃，连烟都少抽了几根。每吃一颗，我都会想起四姐蹲在院坝里挑花生的模样，想起她在电话里温温柔柔的声音，想起小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在地里跑的时光。

前几天给四姐打电话，说花生吃了，味道特别好。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开心，说“每年都种，到时候再给你寄”。我没再推辞，只是轻声说：“姐，明年我去看你吧，帮你一起收花生。”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然后传来四姐带着哽咽的声音：“好啊，我等着你，到时候带你去坡上看羊，地里的玉米也该熟了，给你煮玉米吃。”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秋色，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都不是商场里标价昂贵的礼物，不是酒桌上推杯换盏的客套，而是这样一份跨越千里的亲情，是姐姐手里那颗精心挑选的花生，是藏在烟火气里的，最朴素也最动人的牵挂。往后的每一个秋天，当我再吃到花生时，一定会想起这个沉甸甸的包裹，想起河北平原上那个种地放羊的姐姐，想起那句“礼轻人意重”里，藏着的最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