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园东谷”考

Jia Xin

　　閒翻几年前拍卖会拍品画册，偶然發現一把岁寒三友紫砂壶。匏尊式，梅花紐，竹节流，松枝盤。中品花貨。盖內，盤底没有制作者印章，唯底镌“涉园东谷藏制”。根據其风格，拍賣會将其归为“清代中期定制壶”。

　　我家存有一壶，与此壶一般无二，而因其造型新穎，題材古朴，故我曾对其底款做过一番研究。我認為拍卖会之定性合理。其理由如下：

關於“涉园”

根據記載，紫砂壶的正式出現并有实物传世大約是在明朝的正德、嘉靖年間，而它的發展和社會普及則要推迟到明萬曆以後，距今約400-500年。而在这一時期，可考證的涉园有两处：其一在今天的苏州，由保宁太守陆錦于清順治-康熙年間修建。此园占地11亩。据吳门逸乘記載，涉园“跨虹而南，三面皆临流，陸氏凿池引流以通其中”。园中楼台閣榭，雕梁畫棟，极尽奢華。园中有联：誰知太守山林之乐，时有群贤觞咏其間。此园在清光绪年间归湖州人沈秉成所有，改名“藕园”。此园与东谷毫无關係，故可排除在外。

另一涉园是座落于浙江海盐县的张氏涉园。此园由近代收藏大家張元济之先祖張奇龄於明萬曆年間所建，初名“大白居”，后由其子張維赤扩建后改名涉园，取意於陶渊明归去來兮中“园日涉以成趣”之意。

關於“東谷”

 張氏後人均善藏刻，精金石、文玩之鉴赏，故当时來涉园借书、校勘，游园，賦詩的浙江名流，学者不在少數。張元济在涉园題詠续编之续中讲：四方名士至余邑者，必往游，游則必有題咏。清順、康时诗人叶燮所撰“涉园記”中就詳細記載了园中景物之胜。張氏後人亦将涉园諸景绘成画卷，名流多有題咏，可見涉园當時之盛。

張氏傳到張芳潢，張芳湄兄弟時，涉园亦发展到其鼎峰。兄弟二人共育七子，而涉园主人之子張柯，其号正是「東谷」。七人中有六人精于金石鉴赏，藏刻著书。想这些富家子弟，风华正茂，意氣風發，閒来吟诗作賦，飲酒品茶，評文论畫，收陶集砂，而要附庸風雅地把藝人、工匠請到家里按自己的要求制作自己喜歡的器物又是何等愜意的事呀！而張柯将自己的园子加上自己的名号镌刻于按自己要求而制作的三友壶上又是多麼自然。

关于陳鳴远

在这一歷史時期，惟一有資格被这些士大夫、文人墨客請到住所制作茗壶的非当时最負盛名的紫砂巨匠陳鳴远莫屬。

制壶匠人与文人之交往并非始于或止于陳鳴遠，早于他半个世紀的時大彬“游娄東聞陳眉公与瑯琊太原諸公品茶，試茶之論，始作小壶”，而其又“尝挟其术以游公卿之门”。可見时大彬後來将传統大壶改制为人可一壶的小壶，完成了由“楹尺兮豐隆”到“徑寸而平低”的里程碑式飞跃，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文人的思維和建議。

而被后人传为美谈的蔣時英与陳继儒合作制作項子京的天籟壶，虽是桉图索驥，（項子京卒于1590年）但也可以从另一角度说明壶的制作在当时已成为文化傳承的另一載体而在社會中占了它的一席之地。

　　而稍晩于两人的陳鳴远亦通過好友徐喈凤，陈維崧介紹，結識了大批江南名流，開始了其与这些文人、雅士的頻繁交往。

吳騫在其所著的「阳羨名陶錄」中有如下記載：“鳴远以一技之能，问世特出，自百余年来，諸家传器日少，故其名尤噪，足跡所至，文人学士爭相延揽。尝至海盐館張氏之涉园，桐乡則汪柯庭家，海宁陳氏，曹氏，馬氏多有其手作，而与楊中允晚研交尤厚”。这里提到的汪柯庭为康熙时著名画家，尤擅墨兰。曾作陶器行诗送陈鸣远。

海宁陈氏，有说为海宁收藏家陈仲鱼，应有误。陈仲鱼为乾、嘉时人，生于1753年，而此时陈鸣远早已做古。故此陈应是同为海宁人的书法家陈弈嘻。

曹氏则是陈鸣远的好友，也是后来为其钤过许多壶铭的曹廉让。陈鸣远的传世名壸“天鸡壸”之铭文“柏叶随铭至，椒花逐颂来”经考证，便是出自其手。

文中马氏为清朝藏书大家马思赞。马氏本为明朱后裔，为避乱祸而易姓。据传其曾以家传核桃墨換时大彬之壶，可见爱壶之深。

杨中允既杨忠讷，书法家，1686年，陈鸣远为其制“鹤壶”，钤“壶隐”。1911年，此壶重现于世，保存完好，惜后不知所终。

　　而这里的张氏涉园应该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涉园了。按李景康、张虹所著“阳羡砂壸图考”记载，张氏“昆仲甚多，𨒂鹤峯者，不知谁属。”（鹤峯乃鸣远字）然查张氏之年谱，张柯一辈虽昆仲众多，然最大者，亦只是生于1690年，最小的已是生于1718年。而据考陈鸣远则是生于1662年。按徐喈凤于康熙25年所修宜兴县志所讲：“陈远·····，故其虽未老，而特为表之。”康熙25年为1686年，未老的概念应理解成青年，故在张氏昆仲刚刚及冠或弱冠时，陈鸣远已经超过50岁了。他们不太可能结成忘年之交。因此，邀请陈鸣远者应是他们的父辈张芳潢，张芳湄，甚至是他们的祖父张浩，而此壸则有可能是陈鸣远在为张芳潢制壸时，应其要求而为张东谷特制。

　　陈鸣远家学渊博，如世传其父为陈子畦属实，则其外公就应是砂壶创始人时大彬之弟子，为陈眉公制作项子京天籁壶而闻名后世的蒋时英了。以陈鸣远的家传，时大彬一派的传统技艺再揉合陈鸣远的绝顶想象力和创造力，其将康、雍时期中国的紫砂壶制造工艺推高到一个崭新阶段並使其自己也成为当时同侪中的皎皎者绝不出奇。

陈鸣远善制各种茶具，酒具，文房用具，甚至佛具。外型上可作几何型，仿生（天鸡），像生（东陵瓜）以及类似商彝，周鼎，核桃，花生等纯粹摆件。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综合花货大师。他所创造的器具再经汪柯庭，曹廉让，杨忠讷等文人注入其诗画，再钤之以晋唐书法，件件皆成“季伦见之必且珊瑚粉碎，棠溪观之定叫白玉尘灰”的传世精品。

陈鸣远的作品除名家，亲朋收藏外，绝少流入商品市场，更不用说流传海外了。故当时便有“海外竞求鸣远碟”之说。这也造成后人，甚至他的同代人根据流入市场的有限壶种，或根据收藏家的图考制作出大量的仿品，其中精品亦极具收藏价值。也正是这些仿品才得以使部分鸣远壶不致失传。从这一点上讲，陈鸣远如地下有知，也应感到欣慰了。

涉园之藏品

涉园张氏曾藏陈鸣远的壶，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了。近代收藏大家龚心钊先生说：“余之佳品，大半皆出张氏也”。可见，涉园张氏除藏陈鸣远的壶外，还藏有许多其他名人的壶。关于这一点，也可从另一方面加以佐证。据考，蒋时英和陈子畦继侨松江时，其所开茶肆之旧品“尽归张氏诸房收藏，迄不出售。故百余年来，陈氏器流传绝罕。此处张氏是否就是涉园之张氏，有待进一步考证。而此陈氏器是否指陈子畦亦或包括陈鸣远也需做进一步探讨。但无论如何这也是陈鸣远家族与涉园张氏关系的一个旁证。

据记载，涉园于道光年间开始衰落，藏品逐渐流出，散落民间。最终涉园毁于太平天国战乱。园中珍藏，遗失殆尽。

　　龚心钊先生之侄婿陈克立先生在其1985年出版的“阳羡砂器精品图录”序中谈到，抗战胜利后，其由荣宝斋李氏处数月收得数十件砂器，且多是精品。其已超过龚心钊五·六十年之搜藏了。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海盐张氏后裔因兄弟分家，才将陈鸣远所制砂器出让。遗憾的是，陈先生之所有藏品在大陆解放前夕亦毁于战火，书中所見只不过是陈先生所保留的一部分有关紫砂壶的资料和照片而已。只是不知道其中是否有这把涉园东谷款紫砂壶的资料和照片。但无论如何，这把始于陈鸣远，又经过众多工匠之手传于后世的紫砂壶恰是陈鸣远作品“与黄金斗价，与赵壁争辉”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