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爱情故事

张矢

尽管水缸已经满了，我还是急匆匆地抓起靠在土坯墙上的勾担，挑起水桶，小跑着出了家门。

“慢点，路上滑。”娘唠叨的声音打在了我的脚后跟上。

昨晚的雪一直没停，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很有诗意。当然，毛蛋叔并不认为这是浪漫，因为，我远远看到，他倒在地上，两个水桶撂出老远，白白的地上被洇湿了两大片。

我家住村东，水井在村西，我挑水的话，要穿越整个村子。所以，每天早上，我的身影会像电影镜头那样，在村巷里来回穿梭。正因如此，每个家里的鸡狗猪羊，对我都很熟悉。

其实，已有早起的某个或几个叔叔或伯伯清扫出了一条路，活像在雪地上爬行的蜈蚣。毛蛋叔爬在地上的操作，其实也有一定的意外。

如果说，我每天都来挑水，是为了全家人当天的生活用水，倒不如说我有无法言说的小心事。这个小心事的主角就是冬梅姐。说是叫姐，她也只比我大一天，听娘说，冬梅娘生冬梅那天，娘给她送去了红糖，第二天我便出生了。

我对她暗生情愫，喜欢得无以复加。她斜襟的绿棉袄，粗壮的黑辫子，被北风刺红的脸蛋，每个点都会让我写出一首唯美的情诗。但我是怯懦的，不但不敢表白，就连看她一眼，都要偷窥。而每天井台上当然又自然的遇见，就是我处心积虑的奢侈享受。

冬梅姐是家里的独女，这样的家庭在农村没有一点优势。更糟的是，她爹有腰疾，在生产队只能安排看场护院之类的轻活，当然，工分也是最低的。她娘要做饭，喂猪，还要伺候卧床的婆婆，饭后还要像男劳力一样出工，分身乏术。所以，挑水的事，非她莫属。

我急赶慢赶，终于不早不晚，就像约好了似的，在可视的距离内看到了井台上的那个身影。那个柔软的身子半弓着，双手吃力地摇着辘轳把。我当然地加快了步子，几乎小跑，暗骂自己咋不早两分钟出门。

北方的农村水井很深，打水是一个体力活，也是一个技术活。如果是一个男劳力，则右手摇着辘轳把，左手整理井绳，待水桶露出井沿，左手提起桶袢，右手的辘轳把回半圈，左手顺势用力提起满满的水桶，拉出井沿，这套动作一气呵成，看上去行云流水，别有智慧。如果打水的是一个女人，这样的动作则生涩多了。由于体力的原因，女人就需要两手摇动辘轳把，又由于臂力不足，更需要腰部的配合，才能勉强让一桶水从井底升到井面。

我很快就到了井边，撂下勾担和水桶，伸手接过了冬梅姐手里的辘轳把，挥动右臂摇了起来。这个过程我希望是漫长的，但事实是短暂的，只有短短的两分钟。我偷眼看她一眼，她的脸就像李拐子卖的冰糖葫芦，红里透亮。

等我把她的水打好，她匆忙地拾起勾担，又匆忙地担起两桶水，在重负下扭动腰身逃去。

这个过程中，我们都没说话。而我却固执地认为，我们在心里已经无话不谈。

冬梅姐，挑水远去的背影一直是我心里的痛。我想鼓起勇气把水挑到她家里，可是我不敢。这样的情节，重复了我的十八岁的整个冬季。

翌年的春天，我应征入伍。后来转了志愿兵，后来留在了城里工作，后来成家生子，直到去年退休。这期间，我也不定时回过乡下的老家，也得到过关于冬梅姐的碎片化消息：她嫁到了邻村，她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儿女又有了儿女。

那年冬天的水井里冒着的白气，和着井口透亮的冰，还有她耀眼的红色的棉靴，一直伴随了我的大半生。我不止一次在梦中帮她打水，她也不止一次在梦中对我微笑，而梦中她握过的辘轳把，在凛冽的北风中也温暖许多。

昨天，本家的一个侄子结婚，我回了一趟老家。我刻意去寻找当年的那口水井，结果踪迹全无，被一个自来水厂覆盖了。

我凝视着水厂里纵横的腰粗的铁管子，感怀了好久。

我知道，辘轳不在了，爱情不在了，故事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