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五絕續幽思笺

任公堂主

尝谓“诗以载史，亦以寄情”，观君之《龙门五绝》及《佛前幽思》后记，信然。此作以五绝五首立骨，后记一跋点睛，体式谨严却气象开阔——上溯北魏凿石之始，下及当代游人之态，于二十字篇幅中纳千年岁月，于寥寥数语里藏万斛深情。或写石窟之盛、造像之神，或诉劫难之痛、人文之续，读来如循伊阙崖壁缓步而行，见魏唐斧凿留痕，闻梵音千载未散，忽又触目残躯，慨然生叹。以下逐首梳解，兼及全篇意脉，为君作此小笺，以记读诗之感。

其一 总挈龙门：千载风华，一语尽摄

开篇“名冠三窟首”，落笔即定龙门气象。“三窟”者，云冈之雄浑、敦煌之灵动、龙门之兼容也，作者独以龙门为“首”，非谓规模胜人，实因龙门集北朝之清峻、盛唐之雍容于一身，恰如洛阳居天地之中，为中原文化之枢轴。此句以“冠”字立骨，掷地有声，先将伊阙抬至文化坐标之高位。

接句“千载匠心筹”，笔锋一转，从“天地位”落至“人间力”。龙门之营，非一蹴而就：北魏孝文帝迁洛始凿，历经东魏、西魏之续建，北齐、北周之增益，至隋唐而达鼎盛，五代以降虽渐衰，然千年间工匠薪火不绝。“匠心”二字，写尽石匠们以斧为笔、以崖为纸的专注；“筹”字更含深意，既指营造之规划，亦暗喻文明之传承——每一凿、每一刻，皆是对信仰与美学的精心筹措。

“天工巧开物”一句，又从“人力”归向“天趣”。伊阙两山对峙，伊水穿流其间，本是自然造化之奇；而工匠借山势开窟，就石造像，使天工与人巧相融，成就“石上佛国”之境。“巧开物”三字，非仅言工艺之精妙，更道“天人合一”之理——山石本无情，因匠心而有灵；佛相本无形，借天工而具象。

收句“魏骨唐韵留”，堪称全篇“诗眼”。“魏骨”者，北魏造像之特质也：面容清瘦，体态修长，衣纹如刀削斧凿，线条刚劲，是孝文帝汉化政策下，胡风与汉韵交融的“风骨”；“唐韵”者，盛唐造像之神韵也：卢舍那大佛慈眉善目，体态丰腴，衣纹如流水婉转，是开元盛世包容气象的“气韵”。一“骨”一“韵”，一刚一柔，既括龙门造像之演变，亦藏中国美学之精髓；而“留”字轻轻一点，便将千年岁月定格于崖壁，使魏唐风华，至今仍可触摸。

此诗二十字，先立其位，再写其功，复赞其巧，终凝其魂，时、地、人、艺四者兼备，如一幅龙门全景图，开篇即见雄浑气象。

其二 聚焦奉先：大佛、书迹与禅心

若首章为“全景”，此章便是“特写”，专写龙门之魂——奉先寺卢舍那大佛。首句“卢尊居奉先”，“卢尊”二字，直呼大佛之名而加一“尊”字，既显佛陀之神圣，亦含作者之敬仰；“居奉先”点明方位，奉先寺为龙门最大佛龛，武则天曾捐脂粉钱二万贯助建，大佛端坐其间，如帝王临朝，暗含皇权与神权之交融。

“圣光耀莲穹”一句，以虚写实，妙在“光”与“莲”之结合。大佛头顶背光，雕刻莲花化佛，千百年来，日光穿崖而过，照于背光之上，似有圣光流转；而“莲穹”二字，将莲花（佛教圣洁之象征）与穹崖（自然之载体）相联，既写背光之形，又喻佛光普照之境，静中见动，使大佛如在云端，恍若真佛降临。

“书铭二十品”，笔锋忽转，从“象教”（造像）转向“文教”（书法）。龙门二十品，皆北魏造像题记，字体介于隶楷之间，笔画刚劲，结体方正，为魏碑之冠冕，亦是汉字从隶书向楷书演变的关键见证。作者于此插入“二十品”，非为旁逸斜出，实因石刻题记与造像本为一体——造像以形传法，题记以文记史，二者共同构成龙门“石上文明”的双璧。“书铭”二字，既写题记之内容，亦赞其书法之价值，一语双关，见出作者对龙门文化内涵的深刻认知。

结句“万佛朝禅宗”，又从具体之“物”（大佛、题记）升华为抽象之“理”（禅意）。万佛洞有万余尊小佛，奉先寺卢舍那大佛为众佛之主，无数小佛环绕主尊，如众星拱月，此即“万佛朝宗”之象；而作者以“禅宗”易“宗”，更添一层深意——禅宗主张“明心见性”，万佛朝奉，亦是众生向佛之心的写照，使整座崖壁从“艺术陈列”变为“禅意空间”，意境豁然开阔。

此诗四句，由佛及光，由光及书，由书及禅，一层深过一层，将奉先寺的神圣、书法的厚重、禅理的深远熔于一炉，堪称“以小见大”之典范。

其三 移步香山：梵音、御笔与文心

前三章写西山石窟，此章则移步东山，聚焦香山一带的人文景致，笔调从庄严转向灵动。首句“罗汉诵经处”，写看经寺石窟，窟内有二十九尊罗汉造像，姿态各异，神情肃穆，仿佛正聚众诵经，作者以“诵经处”三字，将静态造像化为动态场景，使读者如闻罗汉们念念有词的梵音，身临其境。

“擂鼓生梵音”，承上句“梵音”而来，转写擂鼓台三洞。此洞因洞顶如鼓而得名，传说古时僧人擂鼓，声传数里，召集信徒礼佛。作者以“生”字赋“擂鼓”以生命力，鼓声既起，梵音随之而生，一“擂”一“生”，动静相济，将香山脚下的两座石窟串联成一条“听觉长廊”，使龙门不仅可观，更可闻。

“香山御笔旧”，笔锋再转，从“佛迹”转向“人文”。香山寺始建于北魏，历代帝王多有题咏：武则天曾在此宴饮赋诗，乾隆皇帝亦留下御笔题刻，这些“御笔”历经岁月侵蚀，字迹虽显斑驳，却仍承载着历史的厚重。“旧”字一语双关，既指御笔之年代久远，亦暗含对往昔盛景的追怀，使香山寺成为“帝王文化”的见证者。

结句“白园茂竹新”，则落到今日之景——白居易墓园。白居易晚年定居洛阳，自号“香山居士”，死后葬于香山寺侧，今之白园，茂竹修林，清泉潺潺，一派生机盎然。“新”字与上句“旧”字形成鲜明对比：“旧”是历史的沉淀，“新”是文化的延续；“旧”是帝王的印记，“新”是文人的风骨。一旧一新，一开一合，既写尽香山的古今变迁，亦暗含文化传承的薪火不息。

此诗以“听—看—思”为脉络，从罗汉造像到擂鼓梵音，从帝王御笔到文人墓园，层层递进，将香山一带的“人文长廊”描绘得淋漓尽致，使龙门不仅有“佛性”，更有“文气”。

其四 纵论风格：魏晋风骨与隋唐气韵

若前三章为“横写”（空间维度），此章便是“纵写”（时间维度），专论龙门造像风格之演变，堪称一篇“微型龙门造像史”。首联“魏晋南北风／朗形俊骨遒”，直击北魏造像之精髓。“魏晋南北风”，划定时间范围，彼时龙门造像受孝文帝汉化政策影响，摒弃云冈石窟的粗犷雄浑，转向“秀骨清像”的审美；“朗形俊骨遒”则是对这一风格的具体描摹：“朗形”指佛像轮廓清晰明快，无多余修饰；“俊骨”指体态修长，骨骼分明；“遒”字则赋予造像以生命力，既指衣纹线条的刚劲有力，又暗含佛像超凡脱俗的精神气质。此联以“风”“骨”二字，写尽北魏刀法之清峻，如读《张猛龙碑》，见出魏晋名士的放达与风骨。

下联“隋唐五代华／慈眉佛衣柔”，笔锋一转，写盛唐以后的造像风格。“隋唐五代华”，“华”字有双重含义：一为“繁华”，唐代国力强盛，造像规模宏大，工艺精湛；二为“华美”，造像风格从清瘦转向丰腴，从刚劲转向温润。“慈眉佛衣柔”则是对“华”的生动诠释：“慈眉”写佛像神情，如卢舍那大佛，眉如弯月，目含慈光，摒弃北魏佛像的超脱疏离，增添人间温情；“佛衣柔”写衣纹质感，工匠运用“吴带当风”的技法，使袈裟线条如流水般飘逸柔美，“柔”字既写衣纹之形，更暗含盛唐包容万物的气度。

此诗四句，两两对映，一刚一柔，一简一繁，一冷一暖，恰是龙门造像风格演变的缩影。从北魏到隋唐，不仅是造像技法的进步，更是时代精神的投射——魏晋的放达与盛唐的包容，皆凝于这一方崖壁之上，使龙门成为一部“石上美学史”。

其五 痛陈劫难：从极乐梦到满目残

前五章皆写龙门之盛、之美、之雅，此章却陡然转笔，直面龙门近代之劫难，情感亦从赞叹转为痛切，如一声惊雷，震醒读者。首句“万古极乐梦”，先扬后抑，“万古”凸显龙门历史之悠久，“极乐梦”既指佛教所追求的西方极乐世界，亦是龙门石窟所承载的“文明永恒”之梦——自北魏以来，无数工匠、信徒以石为媒，构建起一个庄严神圣的佛国世界，这便是他们心中的“极乐”。

“盗凿四十秋”，急转直下，“盗凿”二字，直白揭露近代的野蛮行径；“四十秋”虽非精确计数，却概括了1911年至1949年间，西方列强与国内不法之徒相互勾结，用炸药、钢钎疯狂掠夺龙门造像的黑暗岁月。四十年来，无数佛像被切割、盗运，流落海外，如古阳洞《北魏帝后礼佛图》被肢解，分别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与堪萨斯城纳尔逊艺术馆，“四十秋”三字，字字泣血，写尽那段屈辱的历史。

“满目圣驱残”，承接上句，写劫难后的惨状。“圣驱”二字，尊称佛像为“神圣的身躯”，本应受万众敬仰；而“残”字，却写出佛像失首断臂、身首异处的惨状，一“圣”一“残”，对比强烈，令人不忍卒读。“满目”二字，更将这种惨状扩大至整个崖壁，使读者如亲见伊阙疮痍，心生悲戚。

此诗二十字，由梦而醒，由盛而衰，由古及今，情感跌宕起伏，字字皆含血泪，既写尽龙门之痛，亦彰显作者的家国情怀与文明良知。

后记《佛前幽思》：从景语到情语，一声长叹

五绝皆为“景语”，或写石窟之景，或写造像之景，或写人文之景；而此后记则为“情语”，是作者观罢龙门后的内心独白，将全篇情感收束、升华。

“游人千千万，无一将佛参”，两句看似平淡，实则饱含深意。今日之龙门，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每年吸引数百万游客，“千千万”三字，写出其热闹景象；而“无一将佛参”，却揭示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大众旅游时代，人们多以“打卡”心态匆匆而过，惊叹于造像的精美，却少有人能如古代信徒般，焚香礼佛，静心参禅，感悟佛背后的信仰与文化。“参”字，不仅是“参观”，更是“参透”“参悟”，作者以“无一将佛参”，暗讽当代社会“文化快餐化”“信仰浅层化”的现状，引人深思。

“我本凡俗子，惟晓仰头瞻”，作者自谦为“凡俗子”，承认无法如高僧大德般参透佛法，亦无法如文人雅士般吟诗作赋，只能“仰头瞻”——以一颗敬畏之心，仰望这千年崖壁，仰望这残缺却依然庄严的佛相。“仰头瞻”三字，看似卑微，实则饱含深情：“仰”是对历史的尊重，“瞻”是对文明的珍视；而“惟晓”二字，更显无奈与悲悯——连“我”亦只能如此，何况他人？

此后记虽短，却如晨钟暮鼓，将前面五绝的壮辞、怒辞，皆化为一声长叹。五绝写尽龙门之古今，后记则写尽众生之心态；五绝是“看龙门”，后记是“看自己”。末句“惟晓仰头瞻”，既是作者的自白，亦是对所有读者的叩问：我们今日之“看”龙门，究竟在看什么？是看风景，还是看历史？是看艺术，还是看文明？这一问，余味不尽，使全篇意境得以升华。

总评：三写三叹，一跋点睛

“三写”者：一写龙门之“盛”，从“名冠三窟首”到“天工巧开物”，写魏唐造像之奇、人工天工之合；二写龙门之“神”，从“卢尊居奉先”到“万佛朝禅宗”，写大佛之神圣、书法之厚重、禅理之深远；三写龙门之“残”，从“万古极乐梦”到“满目圣驱残”，写近代盗凿之痛、文明之殇。

“三叹”者：一叹造物之奇，叹魏唐工匠以石为媒，创造出如此辉煌的文明；二叹历史之重，叹龙门千年流转，承载着太多的信仰与记忆；三叹人心之坏，叹近代盗凿者为一己私利，毁我文明瑰宝。

而《佛前幽思》一跋，则如点睛之笔，将“三写三叹”收束于“无人参佛”的现实，使全诗从“咏物”转向“咏怀”，从“写龙门”转向“写众生”。五绝是“骨”，后记是“魂”；五绝是“石”，后记是“火”——以石为基，以火为魂，使龙门不仅是一座物理的崖壁，更是一座精神的丰碑。

读罢此作，掩卷沉思，伊阙风烟、魏唐斧痕、盗凿残躯，一时俱到眼前；而“惟晓仰头瞻”的叩问，亦如余音绕梁，久久不散。君以“拙作”自谦，然此作于史有征，于情有托，于理有悟，实乃“匠心之作”。今作此小笺，非为评点，实为感佩——感佩君能以诗为笔，刻龙门于纸上；以心为石，藏文明于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