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2年6月下旬的一天,陇东省怀县屈子公社晴空万里,碧蓝的天幕上飘着几朵悠闲的云。两侧青山草木葱茏,河川里的水流却细得像条银线——往年这个时节本该是河水滚滚、湍急奔涌的,今年遇上干旱少雨,这里的日子比豳塬大地的乡亲们更显清苦。同是靠天吃饭的旱塬,这儿山地多、平地少,风调雨顺时还能粮谷丰登,一遇干旱就难免缺粮断水。好在牧场是本地的一大优势,几乎每个生产大队都养着成群的羊,这里也是全国有名的养羊大县;土豆收成好,更是乡亲们餐桌上的主食。日子虽难,却也得一天天过下去,毕竟这里曾是陕甘宁边区政府的驻地之一。</p><p class="ql-block"> 李德厚正在邮电所办公室忙活,所里收到了怀县邮电局的一份文件。文件规定,在职职工工龄满20年、年龄达53岁,若因身体原因不适合继续工作,可申请提前离岗。他的心,一下子活泛起来。</p><p class="ql-block"> 李德厚是1946年在豳塬大地的豳州市高家乡参加共产党领导的高家游击队的。1949年4月,游击队与宁夏马回回国民党正规军作战时被打散,家乡那会儿还没解放,白色恐怖笼罩,搜捕得紧,他便辗转跑到了陇东省怀县,一干就是三十三年。</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他先后在怀县邮电局、屈子供销社、洪洞公社等单位待过,最后落脚在屈子邮电所。年轻时他工作向来认真负责,因为家属不在身边,总想着多干些活儿,既能把工作做好,也能分散对妻儿的思念。那份对家乡亲人的牵挂,总被他埋在忙碌的间隙里,忙起来时,骑上自行车翻山越岭都不觉得累。可如今年纪大了,体力早就跟不上了——即便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跑各村送信件、电报、包裹、报纸和公社文件的活儿,也渐渐吃不消。现在他负责邮电所的办公室杂勤和后勤,虽说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同志们也总笑脸相迎,透着由衷的亲切和感激,但夜深人静时,思乡的情绪就像潮水般涌来,缠得他喘不过气。就像古时候在曲子公社戍边的将士,日子越久,乡愁越重。“每逢佳节倍思亲。相逢安知相思苦。” 他常对着夜空默念这两句。</p><p class="ql-block"> “张所长,我看了那份离岗文件,您帮我看看,我够条件不?”李德厚找到所长张山务。张所长年底就满六十了,也正打算退休。</p><p class="ql-block"> “你工龄满32年了,正式工作也二十多年,工龄肯定够。我本来还想组织大家学学文件,全所就你一人够格,你倒先看到了?”张山务答道。</p><p class="ql-block"> “文件里还说要身体有病,您看我这身子骨……”李德厚追着问。</p><p class="ql-block"> “你那低血压是心脑血管的慢性病,这一条也符合。”张所长说。</p><p class="ql-block"> “我想申请离岗,回老家去。”李德厚把想法和盘托出。</p><p class="ql-block"> “那你得先跟家里你爱人田碧玉通个气,写信、发电报或者打电话都行,问问家里人的意思。”张山务沉吟着说。</p><p class="ql-block"> “写信?她肯定不答应。她巴不得我干到退休呢。现在政策多好,正式工退休能给一个子女接班名额,还有一个内招指标,能安排俩孩子工作。她指定不乐意我提前走。”李德厚太了解妻子了。</p><p class="ql-block"> “哦,你心里门儿清啊。为人父母,谁不盼着儿女有个好前程?你干了一辈子,不就等这天给孩子铺条路吗?能让俩孩子转成居民户口、端上铁饭碗,这在庄稼人眼里是多大的福气。都熬了三十年了,再挺七年不行吗?”张所长知道他的难处,还是劝了一句。</p><p class="ql-block"> “大儿子李晓东今年大学毕业都分配工作了,二儿子李晓西才上初一,十三岁,老三李晓北才七岁,还没上学。我干到六十岁,哪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轮上孩子接班?”李德厚望着窗外,七年在他眼里漫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想家的心情,实在是旁人没法体会的。</p><p class="ql-block"> “我现在就想回家,天天能看着家人、孩子、亲戚朋友,能一起吃顿热乎饭,听听他们说话、看看他们的身影。在这儿,我一个老头子孤孤单单的,下班后就守着那间宿舍。白天忙起来还好,到了晚上,那漫漫长夜太难熬了。”李德厚对着所长喃喃道,像是在说给自个儿听。</p><p class="ql-block"> “老李啊,这事儿你得想清楚,可不是小事。万一离岗了,到时候孩子接班的事黄了咋办?”张所长的声音里带着点心疼。</p><p class="ql-block"> “我现在就想回家,别的顾不上了。”李德厚红了眼眶。</p><p class="ql-block"> “依我看,你这申请递上去,八成能马上批。这些年老同志退休,孩子接班或内招进来的,都成了所里的新生力量。局里见你离岗能空出俩指标,说不定正巴不得批呢。”张山务分析道。</p><p class="ql-block"> “那我就写申请,任性一回,回家!”李德厚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奈,更多的却是坚定。</p><p class="ql-block"> “老李,我还是替你琢磨着,你再三思。邮电所这单位多吃香,你干了三十多年,就为给孩子谋个出路,这时候走,不是把好机会扔了吗?”张所长还想劝劝他。</p><p class="ql-block"> 李德厚回去后,翻来覆去想了两天,终究还是写好了离岗申请,交到了怀县邮电局。</p><p class="ql-block"> 半个月后,申请批下来了——同意李德厚离岗,还给他提了一级工资作为奖励。怀县邮电局这是在鼓励在职职工主动离岗呢。</p><p class="ql-block"> 李德厚心里又喜又涩:喜的是终于能解脱了,能回日思夜想的家;涩的是要和朝夕相处的同事分别,实在舍不得。</p><p class="ql-block"> “小刘、小王,老李要离岗了,他在咱所里兢兢业业一辈子,得好好送送老同事。”张山务所长安排道。</p><p class="ql-block"> “那就办个联欢会,摆桌欢送宴,让李师傅高高兴兴地走。”俩人一口答应。</p><p class="ql-block"> 所里的新老同事都这么想,跟张所长的心思不谋而合。</p><p class="ql-block"> “老李你行李不多,咱派专车送你,也算单位一点心意。咱辖区有质量上好的无烟煤,给你拉两吨回去,冬季用无烟煤烧暖锅,取暖,用处不少呢,回去路上一并捎着。”张山务跟所里其他领导合计后,定下了这个主意。</p><p class="ql-block"> 组织上这么惦记老同事,大家都挺高兴。李德厚离岗能得到这样的关怀,对在职的同志也是种激励。</p><p class="ql-block"> “谢谢所长,谢谢同志们,太感谢了!”李德厚眼里闪着光。</p><p class="ql-block"> 欢送会开得热热闹闹,大家有说不完的话,虽只送他一人,却像过节般喜庆。这几年李德厚管后勤,总想着法儿让大家吃舒服,在这物资不宽裕的年月,能吃饱吃好有多不容易,大家心里都记着他的好,此刻别离,满是不舍。</p><p class="ql-block"> “李师傅您走了,后勤的活儿怕是没人能打理得这么妥帖了,真舍不得您。”新来的小张红了眼圈。</p><p class="ql-block"> “李师傅,您总跟我们讲所里的老故事,听您念叨着,我才真的爱上这儿。您走了,谁还给我们说这些呀?”小鲁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p><p class="ql-block"> “老李,咱闲时一起下棋、打扑克,你这一走,少了个好搭子啊。”老尚不住地念叨。</p><p class="ql-block">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离开大家,心里实在舍不得。但我这年纪,一线肯定干不动了,后勤的活儿谁来都能做,我走了不碍事。回了老家,要是同志们到长安省豳州市,一定来找我,我做东,咱好好聊聊。”李德厚红着眼眶,掏心窝子地跟大家道别。</p><p class="ql-block"> 7月18号,副所长小刘陪着李德厚出发了。客货两用车上装着两吨无烟煤,还有他的箱子、铺盖、几把椅子和三条羊毛毡。车子跑了一天一夜,才到高家公社孙村大队李德厚家门口。正是早饭时候。</p><p class="ql-block"> “爸爸,您咋回来了?”二儿子李晓西先看见了他,瞅着他身边两个陌生叔叔,听着门口汽车的突突声,一脸纳闷。</p><p class="ql-block"> “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小儿子李晓北还没上学,一看见他就围着跑,高兴地大喊:“我爸爸回来啦!我爸爸回来啦!”</p><p class="ql-block"> “你不是刚休完假回单位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妻子田碧玉愣在原地。</p><p class="ql-block"> “我离岗了,申请批下来了,以后不用回单位上班了,就住家里。”李德厚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你说啥?离岗了?你咋不跟我商量商量?现在政策这么好,正式工退休能给俩孩子安排工作,一个接班一个内招,你咋就急着回来?孩子们的工作咋办?”田碧玉急得声音都变了。</p><p class="ql-block"> “俩孩子还小,现在安排啥呀?我在那边实在等不到退休了。”李德厚早料到妻子会发火。</p><p class="ql-block"> “你瞅瞅咱村李满园,去年从高家公社邮电所退休,俩儿子都安排了,一个在邮政局办公室顶班,一个内招进了高家公社邮电所,全村人谁不羡慕?你倒好,干了一辈子,啥也没给孩子挣下就跑回来,对得起孩子,对得起我这些年的付出吗?”田碧玉忍不住哭起来,声音里满是委屈。</p><p class="ql-block"> “我离退休还有七年呢。现在低血压犯起来就昏昏沉沉的,生病时身边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我就想有个温暖的家啊。”李德厚红着眼圈说心里话。</p><p class="ql-block"> “嫂子您别生气,老李这离岗手续都办好了,改不了啦。先让他回家安顿下来,等退休时要是接班政策没变,再找邮电局领导说孩子的事也不晚。”小刘副所长安慰道。</p><p class="ql-block"> 田碧玉见事已至此,来的又是客人,便擦了擦眼泪,招呼道:“快进屋坐,喝口水,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她喊来对门的王阿玲,俩人忙着张罗饭菜。不一会儿,李小海父子、李德厚的哥哥李德勤,还有李栓柱、李建国等街坊邻居都过来了。李德厚招呼道:“我离岗回来的,车上拉了些无烟煤,得赶紧卸下来,搬到后院柴棚去,麻烦大家搭把手。”</p><p class="ql-block"> 众人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把车上煤担到了后院柴棚,把车上的东西都搬进了堂屋。李德厚忙着给大家发烟,“谢谢大家,谢谢。”</p><p class="ql-block"> 邮电所的人吃过饭走后,田碧玉心里还是堵得慌。但事已至此,她也渐渐想通了:三十年的夫妻分离,她一个人扛了过来,如今丈夫回来了,家里的农活能有个帮手,日子总能轻松点。</p><p class="ql-block"> 离岗的事暂且搁下吧。二儿子李晓西学习不错,就算政策不变,说不定将来考上大学,也用不着接班了。</p><p class="ql-block"> 那会儿是80年代初,有居民户口的人家,子女能安排工作;知青返城也能分配工作;工人、干部的子女还能接班,有的企业甚至能内招一个,俩孩子的工作都能解决。就像原豳州城关小学的校长李树成,退休后二儿子李民弯就接了班。李民弯文化不高,就初中毕业,只能在学校干些杂活,打打上课铃、帮着厨房买菜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那会儿豳州市各单位的人员构成挺复杂,水平也参差不齐。国家这政策,给了居民和工作人员的后代一个稳定的出路。在改革开放初期,急需大量人力的时候,这措施对社会稳定和发展,确实起了不少作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