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岁留影

李志平

七十六岁这年，我与她再次穿上了当年成婚时的衣裳。我这件深蓝上衣上的鹤纹，还是她一针一线绣的，如今针脚依旧清晰，像我们走过的日子，细密而坚定。她穿了那件绿旗袍，裙摆轻轻拂过地面，像是春风吹过老屋前的竹林。我们站在老宅的门厅前，身后是刷白的墙，光影斜斜地洒下来，照在她鬓边的银发上，闪着温柔的光。她说，这一回，不是为了谁，就为咱们自己，留个影。

后来我们换了一身衣裳，我穿了件黑底暗纹的中式上衣，她则挑了那件红得像晚霞的旗袍。两人并肩站在老祠堂的墙边，那墙皮有些斑驳了，可上面淡蓝的花藤纹样还依稀可见。她轻轻挽住我的手臂，没说话，只是笑。我忽然想起六十岁那年，她也是这样站在我身边，说“老了也要好看”。如今七十六了，我们依旧站得笔直，像两棵老松，根连着根，枝叶相依。

她坐在那把老藤椅上，手里抱着琵琶，指尖轻轻拨了一下弦，声音清亮得像是从记忆里飘出来的。那年她在县里的文艺队，一曲《春江花月夜》惊艳全场。我坐在台下，心跳比鼓点还快。如今她再弹，指法慢了些，可那股子韵味还在，像老酒，越陈越香。我站在一旁，没敢出声，只悄悄让孙儿拍了张照——她低头抚弦的样子，我得留给往后的人看看。

她忽然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那把红绸折扇，轻轻一展，笑盈盈地站到院中的蓝布背景前。那扇子还是当年我送她的生日礼，边角有些褪色了，可她一直舍不得换。她微微侧身，扇子半遮面，眼角的皱纹都藏不住笑意。“老头子，来，你也站旁边。”我摆摆手，“我哪会摆姿势”，可她一瞪眼，我便乖乖站了过去。她说，这一张，要挂在客厅正中间。

那天她穿得格外讲究，红旗袍，白披肩，手里的花纹手包还是我们小女儿结婚时她用的。她盘起头发，插了支红玉簪，站在雕花木窗前，像一幅老画里走出来的仕女。我站在廊下看着，忽然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在村口等我下班的姑娘。她回头招呼我：“愣着干啥？快来！”我走过去，她轻轻挽住我，镜头定格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说：“这辈子，值了。”

午后阳光正好，她穿着那件绿旗袍，在堂屋给我说书里的茶道。我坐在老椅上，她一边讲，一边为我倒茶，动作轻柔，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茶香袅袅升起，缭绕在我们之间。孙儿悄悄按下快门，她没察觉，只抬头问我：“烫吗？”我摇头，喝了一口，温的，像她这些年给我的日子——不烫不凉，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