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梨

三乐哥

　　三十载春秋，足以让山河改易，却未能抹去她在我梦中的轮廓。那间简洁的小屋，那株花开如雪的梨树，那尘土飞扬的汽车站，以及她清脆的笑声、雨水滴落的碎响、那句“路上小心，平安到家”的叮咛，依旧清晰如昨。记忆的闸门，由一块停摆的手表开启。

　　那年，我和弟弟到乡下写生，借宿表妹家。手表的意外停摆，将我引向了供销社里那个小小的修表铺。工具台前，一个略显消瘦的姑娘正低着头，纤指与精密的零件共舞。逆光中，细小的绒毛勾勒出她清秀的侧影。

　　“师傅，我的表不走了，麻烦看看。”

她抬起头——一双纯真而明亮的眼睛，弯弯的秀眉，微翘的红唇。时光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倒流。是她，高一时转学走的那位文静同学。此刻的她，褪去了青涩，一种惊心动魄的秀美悄然绽放。

　　我屏息坐在一旁，看着她专注的眉眼，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表很快修好，我接过时紧紧握住，企图让金属表壳留住她指尖的温度。自报家门后，她眼中闪过惊喜的火花。我们聊起共同的校园记忆，话语如春溪解冻。言谈中我了解到，她心气很高，修表并非归宿，正埋头苦读，准备迎接第二次高考。

“不论如何，我要追她！”心底的声音斩钉截铁。

于是，我的手表开始频繁地“坏”。每一次修理，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靠近。我借来大量文学书籍，在她身边朗读那些炽热的篇章，像一只固执的工蜂，为自己建造蜂巢。

终于，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我鼓足勇气：“喂——你——”

“你有男朋友吗？”话一出口，笨拙得让自己脸红。

“没有。”她歪着头，似笑非笑，眼波流转。

“那你现在就有了。”

“嗯？谁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红霞，悄然飞上她的双颊。那一刻，我看见整个春天的梨花，在她眼眸里绽放。

从此，每至周四我便开始坐立不安，这心情要持续到周六下午。四点整，我必定骑上那辆新单车，载着画板，奔赴二十公里外的乡下。往返四十公里的山路，翻过一个秋天，转过一个冬天，迎来那个多雨的春天。泥泞与冷雨，浇不灭心中的火。

　　我爱画画，和她谈色彩线条；她爱文学，和我聊唐诗宋词。我为她作了一幅画：雪山、杉树、草地、一匹马，和两个人。那幅画，后来成了她简陋闺房里唯一的装饰。

　　她极爱梨花。常伴我在树下写生。那天，飞花与雨丝共舞，我感叹：“好美啊。”

“可这美丽，转瞬即逝。”她眼中掠过一丝阴翳。

“我用画笔为你留住它。”我承诺。她欣然点头，耳边是她轻轻的哼唱：“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我带她回家见了母亲。母亲喜不自胜，那晚她与母亲同宿。次日，母亲对我说：“是个懂事的好姑娘。只是……她心气高，怕是留不住。”我当时不以为意，满心都是未来的幻影。

　　然而，裂痕始于一首不合时宜的歌。那天在她的小屋，窗外大雨倾盆，我唱起新学的《迟到》：“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歌声落下，是长久的沉默。她垂下眼帘：“我们回去吧。”

临行前，她削了一个梨，递给我一半。我接过，大口吃完，青涩的滋味漫上舌尖，却未深想其中隐喻。

　　我吃了那半梨，赌气般不再寻她。后来得知她考上大学，将去南宁。她走那天，我挣扎许久赶到车站，只见汽车绝尘而去。

我写了无数封信，石沉大海。次年春天，我收到她一纸短笺：

“如果当初，你不吃那半梨；如果当初，你亲一亲我；也许事情就不一样。梨，是不能分的。你吃了分开的那一半，就预示着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原来，命运的谜底，早已藏在那个青涩的梨中。

多年后，我也到了南宁进修。曾远远见过她一次，她依旧美丽，但我们之间，已横亘着一条那个时代难以逾越的鸿沟。我终是明白了母亲当年的未尽之语。

如今我也成了家，有了按部就班的生活。只是偶尔，在听到某首老歌时，我会想起那个修表铺，想起她能让时间停驻，却修复不了我们之间那短暂的一程。

青春是一块走了就再也回不去的表。而我们的爱，是表盘上一道永恒的裂痕。

文：三乐哥 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