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芝秋华—纪念祖母李芝华仙逝二十周年(文/秦大峰)

吴地

<p class="ql-block">春芝秋华—纪念祖母李芝华仙逝二十周年(文/秦大峰)</p><p class="ql-block"> 时光,像江南春日里漫过石桥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漫过了岁月的堤岸。每当风里飘来韭菜饼的香气,或是街头偶然响起锡剧的婉转唱腔,我总会想起祖母李芝华女士——那个生于民国旧世,如初夏新叶般清润,用一生的爱与温暖包裹我们成长的老人。今年是她仙逝二十周年,提笔落字时,那些与她相关的细碎往事,便如陈酒般在心底缓缓漾开,满是温软的怀念。</p><p class="ql-block"> 祖母生于1920年5月,彼时民国初立,旧世的余韵还萦绕在常州青果巷的青砖黛瓦间。她是马园巷李氏望族之女,更是晚清著名谴责小说家李伯元的同宗。我曾在旧相册里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身着月白旗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眼间既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藏着几分书卷气的灵动,恰如她出生的初夏—微风拂过庭院的梧桐,新叶舒展,万物欣然,连时光都似要为这抹清新驻足。儿时听祖母讲起青果巷的旧事,说巷子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墙头上的瓦松长得肆意,她总跟着家中长辈在书房里识字读书,《女儿经》的字句、唐诗宋词的韵律,都是在那时刻进了她的骨子里。贤良淑德的家风,像春雨润田般滋养着她,让她后来的一生,都带着那份从容与温婉。</p><p class="ql-block"> 抗战的烽火,打破了青果巷的宁静。为避战乱,祖母背着简单的行囊,辗转来到武进洛阳街乡下。也就是在这里,她遇见了祖父秦仲金—一个英俊帅气的乡间小伙,两人一见倾心,缔结了一世姻缘。初到乡下时,祖母虽为大家闺秀,却从无半分娇气:学着下地种菜,跟着邻里纺线,用青石板磨出白净的面粉,把庆茂堂砖木房收拾得窗明几净。那时的她,褪去了旗袍的雅致,换上了粗布衣裳,可眉眼间的光彩依旧——她总说,日子再难,也要过得有滋有味。而她骨子里的才情,也从未被乡野的烟火掩埋。</p><p class="ql-block"> 洛阳镇的老人们总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锋锡剧团的“小白菜”一登台,整条街的人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去看。那个“小白菜”,便是我的祖母。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再加上早年在书房里习得的气韵,唱起锡剧来,字字婉转,句句含情。我曾听父亲讲,祖母演《杨乃武与小白菜》时,一身素衣,眉眼低垂,将“小白菜”的凄楚与委屈演绎得淋漓尽致。当她唱到“小白菜,泪汪汪,从小没了爹和娘”时,台下的老人们总会抹着眼泪,连巷口卖糖粥的老汉,都忘了吆喝生意,只顾着仰头往戏台上望。有一次,剧团在邻村演出,天快黑时突然下起了雨,台下的观众却没一个走的,祖母便在雨棚下坚持唱完了整场。散场时,有位老大娘拉着她的手,塞给她一把刚煮好的鸡蛋,说:“姑娘,你唱到俺心坎里去了。”祖母后来常跟我们说,那时登台,不为名不为利,就为了让乡邻们能在辛苦的日子里,听上一段好戏,解解心头的乏。她的演艺才华,就这样在一方戏台上演,成了洛阳镇当时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也成了我们晚辈心中,关于祖母最鲜活的亮色。</p><p class="ql-block"> 舞台上的风华之外,祖母的厨房,是我们童年最温暖的“秘密基地”。她的手,仿佛有神奇的魔力,能将最寻常的食材,变成令人垂涎的美味。春天的韭菜最嫩,她会早早地去菜园里割上一篮,洗干净后切碎,拌上新鲜的猪肉馅,再用自家磨的面粉擀成薄饼,放进平底锅中小火慢烙。不多时,韭菜的鲜香便会飘满整个屋子,我们姐弟三人总是围着灶台打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的饼,连口水都要忍不住流下来。祖母总会笑着拍开我们伸过去的小手:“慢些,慢些,等烙得金黄酥脆了才好吃。”等到饼出锅,她会先给我们每人递上一块,自己却舍不得吃,只坐在一旁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眼里满是笑意。</p><p class="ql-block"> 除了韭菜饼,萝卜丝饼、硬壳饼、糯米芝麻饼也是她的拿手好戏。萝卜丝饼要选秋冬的白萝卜,擦成细丝后挤去水分,拌上虾米和葱花,咬一口满是清甜;硬壳饼则要在面团里揉进足量的猪油,烤出来外皮酥脆,内里松软;糯米芝麻饼最费功夫,要将糯米提前泡发蒸熟,捣成米糕后裹上芝麻,再煎至两面金黄,甜而不腻,满口都是芝麻的香醇。每到春节,祖母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清晨就去集市上挑最肥美的青鱼,处理干净后用酱油、料酒腌制,再放进大锅里慢炖,鱼香能飘到巷口;拆烧猪头肉则要炖上大半天,直到肉质酥烂,用筷子一夹就能脱骨,再浇上秘制的酱汁,我们都要吃上几大块。</p><p class="ql-block"> 最难忘的,是祖母酿的甜白酒与米酒。每到深秋,她会把糯米淘洗干净,蒸熟后晾凉,拌上酒曲,装进陶瓮里密封好,放在灶边的暖处发酵。若干天后,打开陶瓮的那一刻,清甜的酒香便会扑面而来,舀一勺尝上一口,甜津津的,带着米酒特有的醇厚,一点也不烈。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祖母总会端出米酒,倒在青花小碗里,笑着说:“自家酿的,尝尝鲜。”客人们尝了,无不称赞:“芝华的手艺,真是绝了!”那些装米酒的青花小碗,如今还摆在我家的橱柜里,碗沿虽有了细微的磕碰,却承载着无数个热闹温馨的团圆时刻。</p><p class="ql-block"> 祖母的性子,像江南的水,温和却有力量。她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待人接物总是周全有礼。邻居家的孩子没人看时,她会接过来照看;谁家缺了油盐酱醋,她会主动递过去;就连街上的乞丐路过门口,她也会端上一碗热饭。她常跟我们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做人要低调,别总想着张扬。”她从不说自己曾是锡剧红星,也从不炫耀自己的厨艺,若有人夸她,她只会笑着摆摆手:“都是些寻常日子里的小事,不值一提。”</p><p class="ql-block"> 闲暇的时候,祖母最爱坐在堂屋的窗前,手捻一串紫檀佛珠,低声念诵佛经。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银发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小时候总爱凑到她身边,看着她手指间的佛珠一颗颗滑落,听着她念诵的经文,虽听不懂字句,却觉得格外安心。有时她会停下来,给我讲佛经里的小故事,说“善有善报”,说“要懂得感恩”,那些朴素的道理,像种子一样,悄悄埋进了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我与二位姐姐,都是在祖母的悉心照料下长大的。父母忙于生计,白天大多不在家,是祖母陪着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与夜晚。她会坐在煤油灯旁,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白蛇传》的故事,声音轻柔,像摇篮曲一样,哄着我们入眠;夏天的夜晚,她会搬一张竹床放在院子里,给我们扇着蒲扇,赶走蚊虫,讲天上的星星:“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它们隔着银河,每年七夕才能见一面呢。”我们仰着头,看着满天的星光,听着祖母的声音,觉得整个世界都温柔极了。她的笑声,像春日的阳光,亮堂堂的,照亮了我们童年的每一个角落,让我们在爱里长得格外茁壮。</p><p class="ql-block"> 2005年8月,盛夏的蝉鸣还在枝头聒噪,祖母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天我从外面赶回来,推开家门时,看到堂屋中央挂着她的遗像,照片里的她依旧笑着,可那笑容却再也不能温暖我的脸颊。我们姐弟三人跪在灵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再也没人在灶台前为我们烙韭菜饼,再也没人在窗前给我们讲锡剧的故事,再也没人握着我们的手,教我们识字明理。祖母享年八十六岁,她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有柴米油盐的琐碎,和对家人无尽的爱。可就是这份平凡,却比任何波澜壮阔都更让我们刻骨铭心。</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来,我们姐弟三人都已长大成人,各自有了家庭与事业,可每当说起祖母,心里还是会涌起一股暖流。我每当在书里看到李伯元的文字,或是在街头听到锡剧的唱腔,总会想起祖母——那个带着青果巷书卷气,在乡野间绽放光芒的老人。她教我们的善良、珍惜家庭、勇敢面对生活挑战的道理,早已像深扎在土壤里的根,支撑着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稳步前行。</p><p class="ql-block"> 今年的夏天,与二十年前祖母离开时一样炎热。我特意从集市上买了新鲜的韭菜饼,当饼的香气飘起来时,我仿佛又看到了祖母站在灶台边的身影——她笑着拍开我的手,说“慢些,慢些”。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祖母从未真正离开。她的爱,藏在韭菜饼的香气里,藏在锡剧的唱腔里,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里,像一盏不灭的明灯,永远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p><p class="ql-block"> 春芝秋华,岁月流转。祖母李芝华的名字,早已与那些温暖的往事、醇厚的爱意紧紧连在一起。在这个纪念她仙逝二十周年的日子里,我想对天堂的她轻声说:“奶奶,我们都很好,也一直记得您。您放心,我们会带着您的爱与教诲,好好生活,把您的温暖,一直传下去。愿您在天堂安好,再无病痛,只有永远的安宁与喜乐。”</p><p class="ql-block"> 2025年8月撰于抹云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