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晨阳的光辉,驱散了环绕群山飘渺仙移的薄雾,显露出了一个被群山温柔环抱的小山村,像一颗被时光遗忘的珍珠,静静地躺在绿色的褶皱里。村子的屋舍依坡而建,白墙灰瓦,错落有致。房前屋后,是茂密的果林,春日里,果树花开成一片,红,粉相间如彩云般随风飘动。秋日里,沉甸甸的果子压弯枝头,空气里都弥漫着香甜。远处便是大片的农田,四季流转,色彩更迭,从春到秋的变换像一幅巨大的、活着的油画。</p> <p class="ql-block">而这一切的静美,都比不上村边那条小溪在我心中的地位。它是我整个童年最清澈、最欢快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那条不知源头在何方的小溪,唱着清脆美妙的歌,从山间蜿蜒而来。水深不过二三十公分的溪水,清澈得让人心醉。水底的河卵石,圆润光滑,带着各色的花纹,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一群群不知名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仿佛一颗颗银色的梭子,在编织着水流的梦境。溪岸两旁,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五彩斑斓。</p> <p class="ql-block">那一年,我六岁。夏日的午后,阳光被茂密的树叶剪得细碎,金子般洒在地上。我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像挣脱了笼子的小鸟,欢呼着冲向我们的乐园。在岸边,我们迅速甩掉身上的束缚,只穿着小小的裤衩,便“扑通扑通”地跳进溪水里。冰凉的溪水瞬间包裹了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发出舒适的叹息。我们叫喊着,互相泼水,或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合拢双手,去捧那些机灵的小鱼。每当有谁成功地捧起一条,哪怕只是一瞬,也会激起一阵羡慕的欢呼。整个溪谷,都回荡着我们毫无杂质、纯粹至极的笑声。</p> <p class="ql-block">玩得忘了时间,直到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远山如黛,炊烟袅袅。就在这时,一声悠长而熟悉的呼唤,穿过薄暮,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回家吃饭喽——”那是母亲的声音。我心头一紧,玩兴正浓,实在舍不得离开。我磨磨蹭蹭地走上岸,一边回头张望仍在水中嬉戏的伙伴,一边慢吞吞地穿着鞋子。在回家的路上,我每一步都带着恋恋不舍,频繁回头张望。</p> <p class="ql-block">然而,这条温柔的小溪,当雨季来临,山间的雨水汇聚时,溪水便一改平日的娴静,陡然变得汹涌。水位能涨到齐膝深,浑浊的急流裹挟着泥沙和落叶,奔腾着,咆哮着,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样一个雨后水涨的日子,我们依旧按捺不住,跑到溪边玩耍。水流比我们想象得更急,脚下的石头也格外湿滑。我们手拉着手,试探着在水里行走,体验着与激流对抗的刺激。可就在我们兴奋的向前行进时,突然我脚下一滑,瞬间失去了平衡,“啊”地一声惊叫,整个人便栽进了水里。</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转。冰冷的溪水猛地灌入我的口鼻,窒息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拼命地挣扎,双手胡乱地抓挠,却什么也抓不住。水流的力量大得惊人,推着我像一片树叶般向下游冲去。耳边是湍急的水声,夹杂着岸上小伙伴们惊恐万分的尖叫声:“快来人啊!”“有人被水冲走啦!”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意识开始模糊。</p> <p class="ql-block">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手,像铁钳一般,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从水里生生提了起来!我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进去的河水,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救我的是村里的王大爷,他当时正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路过,听到了呼救,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他把我抱在怀里,那双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拍着我的后背,用浓重的乡音安抚着:“娃儿,莫怕,莫怕,没事了。”</p><p class="ql-block"> 王大爷抱着湿漉漉、抖个不停的我,径直送回了家。母亲见到我这副模样,吓得脸色煞白。听完王大爷的叙述,她连连道谢,声音都在颤抖。送走王大爷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我因为极度的惊吓,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的不住抽泣。</p><p class="ql-block">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然而,第二天,母亲严厉地禁止我出门。她把我叫到堂屋的墙壁前,罚我“面壁思过”。那一个上午,我面对着斑驳的墙壁,心里充满了委屈和后怕。中午,母亲郑重地对我,也是对全家人宣布:“从今往后,再也不准去河边玩耍!”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p> <p class="ql-block">我知道,那沉默的惩罚,远比一顿打骂更让我铭记。他包含了一位母亲在极度惊恐之后,所能给予的最深沉的爱与最严厉的保护。</p><p class="ql-block"> 自那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下过河。那条差点夺走我生命的小溪,又重新恢复了它在我记忆中的美丽模样。我依然会去岸边看花,看水底的卵石和游鱼,听它潺潺的水声,但只是作为一个安静的旁观者。那近在咫尺的清凉与欢乐,于我,却隔着一道无形的、名为“母亲禁令”的屏障。</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了那个山村。可那条小溪,却常常流淌在我的梦里。我明白,我怀念的,不仅仅是那清澈的溪水,更是那个毫无畏惧、能与自然肌肤相亲的童年,是那群光着屁股的伙伴,是母亲那声穿透暮色的呼唤,也是王大爷那双将我拉回人世间的、布满老茧的温暖大手。</p><p class="ql-block"> 那次溺水,是童年一道惊心的划痕;而母亲的禁令,则为我的童年又增加了一道有力的保护层。它们共同沉淀在记忆的河床底部,与那些五彩的卵石一起,历经流水的冲刷,愈发清晰,也愈发珍贵。</p>